第126章英雄（六）

王伯对于度诺来说，就像是一个奇怪的路标。尽管不知道这个路标在指引自己去往何处，但度诺只要将他带在身边，就有了继续前进下去的力量。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度诺只是想保留一个同过去联系的纽带，在他能够真正战胜过去的时候，将这个纽带斩断，然后宣告自己共获新生。

这时候的度诺，回想起自己已经抛弃的家庭，回想起自己正在抛弃的朋友，和自己将要抛弃的人生，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卜维珏捕捉到了度诺瞳孔中的躲闪，已经冷得发抖的他，哆哆嗦嗦的对度诺说道：“.所以说我们很像啊，我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真可笑啊”

听到这话，度诺突然激动地拽住卜维珏的衣领，用尽力气将身材高大的卜维珏拎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说，你能理解我，对吧！不是我抛弃了世界，是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我才是受害者，才是最该可怜的那个人！我这么做没有错！”度诺激动地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他的口水唾沫溅到了卜维珏脸上，整个人一副病发了的样子。

由于有了度诺的“助力”，卜维珏恢复了一些力气，就连说话都连贯了起来：“我要不是抬不起来手一定给你一拳.你在这里无痛呻吟什么？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可你还活着，而且还活的很好，不是么？明明有那么多种方式可以实现你的抱负，有那么多条道路可以让你抵达梦想.可你，却选择了最堕落，最丧心病狂的方式.你不是抛弃了世界，你只是抛弃了你自己。”

度诺的情绪更加激动了，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呼吸异常的粗重，像是一头输急眼的公牛。但卜维珏明白，度诺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他内心深处的悔恨与不甘，这个嫉妒聪明的家伙，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是人神共愤的坏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内心崩溃，他选择给自己打造出了一个完美的逃避借口，他是懦夫，也是可怜人。而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是命运不公？还是因果循环？或者，仅仅是一份不起眼的孤独呢？

“少在那里说漂亮话！你明明理解我！也体会过我的痛苦！那你告诉我，我凭什么就不能活成这个样子！？我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要站在塔尖，跟过去告别，你说，我到底哪错了！”度诺那通红的眼睛，像是刺眼的宝石，愤怒的光线从里面激射而出，要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但卜维珏却一点都不害怕，他从度诺的眼睛里看出了渴求，渴求自己放过他，不要讲出那残酷的事实。可卜维珏必须要说，因为这不仅是最简单的道理，也很有可能，是卜维珏最后能讲出的道理。

“就凭.我们还活着，是留下来的人。这条生命的意义，不是任何东西赋予给我们的，而是我们自己所选择的。就算这个世界拼了命想对我们进行定义，我们还是可以努力爬向、靠近自己想变成的样子.你现在这么痛苦，是因为你放弃了曾经想要成为的英雄，放弃了过去所有的坚持和执着，你不敢面对这一切.度诺，即便坐上再高的王座，违背内心的你也不会睡得安稳。现在你可以将怒火发泄在任何的人和事上，用来忽略你内心的疼痛.可终有一天，你将不再麻木，倒时候，你还是会被自己给吞噬。要么永远活在愧疚的漩涡之中，要么，死在无边无际的疯狂之下。”

卜维珏听着自己的嘴巴说出这样的话语，一片空白的大脑充满了惊叹。就在他刚才打算同度诺同归于尽时，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劝解度诺，恶魔的灵魂，又怎么可能接受如此幼稚的洗礼呢？可当他的生命真正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的嘴巴就像不受控制一样，一股脑的把这些话讲了出来。就仿佛体内还有另一个人格，想借这个机会，将所有的心声都吐露出来。难道.是的，这些话，肯定是弟弟说给自己听的。卜维珏的思维正在溃散，他眼前不再有任何画面，而是一张白色的画布，既不刺眼，也不单调，纯洁的让人心安。

度诺无力地松开了卜维珏，让后者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拼命地用手支撑住面前的栏杆，不让自己的身体垮塌下去。冷汗直流的度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面对自己良心的时刻，可当这一瞬间降临的时候，竟然还是如此的可怕，可怕的甚至想让度诺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好过这最煎熬的折磨。

“.可，那又怎么样？没有人拥有重来的机会，像我这样的人，也没有赎罪的机会。我也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小子，我不后悔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是觉得，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用更温柔的方式，对待自己，和这个世界”度诺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英俊又带有一点痞气的微笑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这个男人正在拿出勇气，一份迟到了几十年，却未过期的勇气。

“.还有还有能做的事你还有机会.去面对自己的错误，给自己一个，接受制裁的机会.然后，让活着的人，变成留下来的人不是挺好的么？”白色的画布将卜维珏包裹，舒舒服服的，让他真想就此躺下，美美的睡上一觉。可惜，他现在没法让自己躺下，只能维持着那个难受的姿势。幸好，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度诺仰天狂笑了起来，他几乎笑出了眼泪。“活着的人？是你么？的确，我看几率很大啊。”度诺整理了一下头发，保持了最后的风度。

“.我.不可能.”卜维珏也想说一句玩笑话回应他，可他的嘴巴已经张不开了，只能勉强让嘴角上提，露出了滑稽难看的表情。

“唉。”度诺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很久以前，他就不曾奢望会出现一个如同卜维珏一样的人，如今得偿所愿，让他感到如释重负。“好吧，小子，你赢.”

可此时度诺的话却硬生生的断在了空中，那跟他一直用力扶住的栏杆，突然断裂开来。猝不及防的度诺没有收走双臂的力道，随着栏杆一起，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而此时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卜维珏，却像是被神明附体了一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度诺的手。可惜他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没有力气将度诺拉回来，就连自己也被拽的探出了阳台大半个身子，只能靠着另一只手抓住了阳台上的座椅，苦苦的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

苏晨的母亲赶忙跑了过来，瘦弱的女人用出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卜维珏拉到安全的位置。刚才的枪声和打斗吓得她愣神了好久，如今后知后觉，却为时已晚，只能提供如此微不足道的帮助。只见女人大声的呼喊着救援，与医院内的哭喊声和吵闹声混成一体，组成了这个混乱夜晚的和谐背景音。

卜维珏已经完全没有触觉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双手是什么状态，只能拼命的朝着大脑吼叫，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松手。他看了一眼命悬一线的度诺，这个家伙帅气的目光里全都是欣慰，喜悦的神情更是溢于言表，就仿佛他即将掉下去的地方，就是梦寐以求的天堂。

“真对不起，就算你是这副模样，我还是要耽搁你一下。拜托你一件事可以么？现在，让我留下来，可以么？”度诺轻声说出了最后的，也是他对好朋友才能提出的请求。

卜维珏没有思考的能力，他现在根本不明白“留下来”是什么意思，他想对度诺说话，让他抓紧自己的手臂爬上来，就算把胳膊拽断了都不要紧。但他的生理机能已经不允许他这样做了，望着度诺渴望的眼神，他能做的，只有微微的眨一眨眼睛，作为他全部的回应。

度诺笑了，比往常所有的时候还要潇洒。“谢谢。”他说道，随即用力挣脱了卜维珏的手，让自己像流星一般，朝着地面坠落。

见证我。

这是度诺最后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这句遗言，是对卜维珏说的，还是对这个世界说的。他回忆了一下，似乎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妥，不过，应该都不重要了，留下来的人，不应再被任何事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