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阳光好得很。
四周暗红色、灰青色的屋顶都被晒暖了,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天台上,一簇簇的宝石花和芦荟在光照中变得通透,尽情汲取着秋日的光与热。
这里堆满了废旧家具,折叠式圆桌、便携式躺椅、铁制置物柜、商用冰柜、落地衣架、床垫、沙发、婴儿车、办公椅、热水瓶、日光灯管、电风扇……它们锈迹斑斑,雨天散发出铁腥味,晴天散发出朽木的气息。
阳光温柔地、耐心地照在它们积满灰尘的表面,使它们温暖与衰老。
我和它们一样,躺在这阳光中。我在读我带来的书——《人类简史》。
才看了二十分之一,但我已经弄不清楚智人、尼安德特人与丹尼索瓦人的概念。这是第三次重头开始读了。要分清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的关系,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犹豫回过头去看还是继续读下去的过程中,我选择把它盖在脸上,在温暖的阳光中睡一觉。
熟悉的油墨味扑面而来。我做个了梦。
梦中如丝的细雨落在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我坐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中,躲着这不知何时才会停的雨。我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它们滴到手心中,竟是暖的。
两三只白色的大鼠,突然从树丛中窜出来,低头嗅着地面,好像在觅食。它们找到了许多在雨季爬出地面的蚯蚓,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静静观察它们吃蚯蚓的样子,像是在嚼韧性很足的面条。一条接一条,一条又一条。
不一会儿,树丛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看见了一群野人。不知是智人还是尼安德特人还是丹尼索瓦人的一群野人。他们每个人都赤裸着,身上挂满了绿色的海藻,拿着树枝做的长矛,疾步行走着。我努力回想《人类简史》中对这三种人特征的描述,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们看向了这边,径直朝这个岩洞走来——他们发现了我。
我都来不及后退,他们就已经走到了我跟前。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老人,他用他的长矛抵住我的额头,上下打量我。
他的族人们也围了过来,举起了他们的长矛,齐声叫着:“嗷咦!嗷咦!嗷咦!”这时,老人把他的长矛从我头上移开,高高地举了起来。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只听见老人说:“有毒。吃不得。”他用长矛指向我的右臂,示意族人查看清楚。
我顺着方向去看,发现我的右臂处有一片紫色的病斑。从手肘到肩头,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一个个环形病斑互相交错,有的甚至长泡、发脓、溃烂。一瞬间我有种想吐的冲动。
我趴到地上,吐出了一堆紫黑色的血。仔细看去,那血里面还掺杂着几条蚯蚓的尸体。这使我更加想吐了,接着又呕了两三次。
众人于是摇着头,从我身边散开,仿佛我就是一坨呕吐物。很快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应该要赶在天黑前去猎一些能填饱他们肚子的野兽,或者人类。
只有走在最后的一个女人,她在我的面前停下了。她个子矮矮的,皮肤黝黑,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她把她身上所有的海藻都摘了下来,挂在我的头上。她对我说:“你很像我夭折的第一个孩子。”
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头发细软地搭在肩头。抚摸我的手的温度像是春天的暖阳。
我想伸手去牵她的手。
但她看了眼他们远去的队伍,匆忙跑上前去了。我举起的手只摸到了我的额头,和我额头上湿嗒嗒的海藻。
我用手擦了擦流到脸上的海藻水,不小心碰到了眼角,眼睛火辣辣地疼。
他们完全消失在了树丛里,太阳出来了。
阳光温暖地照着我,把我的衣服、手上的血迹、身上的脓水、头上的海藻全都晒干了。这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好了,身体不冷了,右臂也不疼了。我捧着那个女人给我的海藻,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团蓬松的海苔。
我掰下一块尝了尝,咸得发涩。
要好好的。要想办法好起来。我一边咽着,一边想着,下意识地去看我的右臂。
我发现那些紫色病斑竟然褪下去了。水泡、溃烂也统统不见了,我的皮肤变得完好如初。我看着手里的海苔,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开心得从岩洞中跑出去,跑过这个山头,又跑向另一个山头,再跑向更远的山头……
等我跑得筋疲力尽、喘不过气,眼看要栽进灌木丛中去的时候,梦醒了。
阳光已经弱了许多,我只感到口渴。
我拿下脸上的书,放到一旁。然后抬起右臂,把白色毛衣的袖管撩起来,一直到撩腋下,来回查看——没有紫癍。阳光下皮肤洁净无瑕,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我接着抬起左臂检查,也没有紫癍。我又撩起裤管检查,发现也没有紫癍。
只是个梦。
我平躺回去,继续安心地接受太阳的余热。
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任凭阳光照在眼皮上,在我的眼前产生红色、绿色的小点,不停地游走。阳光里没有任何味道,油墨味、灰尘味、毛衣的灼热气味,此刻都消失不见。
时间久了,我的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想哭的情绪。我坐起身来,打算做个深呼吸。但刚张开嘴,就变成了一个哈欠,眼泪也顺势流了出来。我用手掌去擦,阳光下,隐约看到眼皮上那些红色、绿色的小点跑到了我的掌心,在这泪痕中继续愉快地跳舞。
“秒——秒!”
有人叫我。
“诶。”我应声,转过头去。
蒙蒙从楼梯口探出头来,远远地朝我喊:“你怎么又躺在旧冰柜里?我找了你好半天。”
“我在……扮演冰淇淋。”我说,“蒙蒙你怎么来了?”
“我去了趟农业银行总行,顺路过来确认下你的精神状态。”
“好吧。那等一下。”我拿起《人类简史》,忍住因为同一个姿势躺太久而引起的脚麻,从冰柜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
“脚麻了?”她问。
“嗯。”我说。
“下楼梯小心。”说着她伸手过来扶我。
蒙蒙穿了件焦糖色的呢外套,看起来比夏天穿单衫的时候稍微胖了一些。
但她来扶我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她应该一点也没多长肉,袖管里藏着的还是瘦瘦的胳膊,只有微弱的力气。就这样的力气,我都担心她以后是否抱得动她的小孩。
“你该多吃点了。枣子、阿胶、蹄髈、羊肉汤什么的,吃得圆润点,比较好看。”我说。
她用看病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们来到二楼的客厅。
她从橱柜里拿出我妈最喜欢的那套绿色玻璃茶具,泡了一壶红茶。又拿出她买来的枣糕,整齐地摆放进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