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风木之悲
正午的阳光斜斜照在永清街的青石板上,蜿蜒出一条熠熠的浅金。
裴南秧沿着长街飞速地奔跑,甫一冲进大宁镇西将军府所在的巷口,就看见几名黑衣皮弁、脚蹬白色厚底高靴的大理寺官兵正围着一名妇人穿过不远处的朱漆大门。
那名妇人身着靛蓝色锦缎长裙,鬓珠作衬、云髻高挽,正是宁国镇西将军裴冀的发妻、昭武都尉裴若承的生母霍芸。此时此刻,即使被官兵们押解着,她依旧是一副平静自若的模样,白皙雍容的面孔上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惊慌之意。
“大娘!”
裴南秧的手脚一阵发冷,她猛地冲上前,狠狠推开了霍芸身边的兵卒,怒声说道:“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我镇西将军府闹事?!”
“小秧,你怎么回来了?!”霍芸眉睫一沉,急急凑到少女耳边低声说道:“随州那边失守了,他们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若承的身上,还说我们裴家有通敌之嫌,要奉陛下之命搜查府上。我先前让秋菱从后门出去寻你,想让你赶紧离开陈掖避避风头,你没有碰上她吗?!”
“大娘,就算遇上她,我也不会走,”裴南秧轻轻摇了摇头,面容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爹和大哥这么多年来为大宁守疆护土,绝不会有通敌悖逆之举。我相信圣上不会妄听佞臣的谗言,定会还父兄一个清白的。”
“裴小姐。”
少女的话音刚落,一道不带感情的声音骤然从不远处响起。
裴南秧缓缓转身,就见大理寺卿洛衍穿着一身绣着孔雀方形补子的暗紫色官服,从自家的府宅中走了出来。
“刚刚官兵们进去搜查的时候,发现了多封裴冀和北周往来的书信,”洛衍肃冷着脸,扬了扬手中的纸笺,眸光中没有半分起伏:“眼下通敌证据在前,裴小姐还想拒不认罪,妄议朝廷命官吗?”
少女抬起头,看到信封上父亲熟悉的笔迹,不由心中一沉。她脸色惨白,咬紧牙关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信定是别人伪造的!”
“信件的真伪与否,自有大理寺和刑部查实,至于你裴家的清白,须得由陛下圣断,”洛衍微眯双眼,举起了一块纯金的令牌,朝随行的官兵冷冷吩咐道:“把裴夫人和裴小姐押回大理寺候审!”
听到男人的话,士兵们顿时一拥而上,押着裴南秧和霍芸往门外走去。
少女见到那块御制的令牌,便知今时今日,自己已经没有了辩解的余地。她微微冷笑,随着大理寺的官兵们往街口走去。
身后,府中仆婢的哭喊声阵阵传来,她回头望去,就见院中的照壁之前,满树木槿花开得正艳,堆锦簇秀,如落烟云。
浅浅的光亮从天窗中渗透进来,落在昏暗潮湿的牢房之中,形成了一条细细的光带。
“已经七天了,也不知道你爹和若承如今怎么样了,”霍芸抬头望向那一点微弱的光源,向身边的少女低低说道:“小秧,你知道吗,昨天夜里我梦到他们了,他们满身是血……”
“梦中所见都是反的,”裴南秧压抑下心底全部的不安与悲伤,握住霍芸冰冷的双手,柔声安慰道:“大娘,爹和大哥这么多年驰骋疆场,多少次身陷险境,都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这一次,他们也不会有事的。”
“朝堂不似战场,只怕这回……”霍芸没有再说下去,她抬起头,看向少女的清秀的眉眼,不知怎地竟然慢慢红了眼眶,声音间微微有些哽咽:“小秧,当年你母亲去世之前曾托我照顾好你,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可如今,我终究是食言了……”
闻言,一股酸涩顿时涌上了少女的鼻腔,她急忙摇摇头道:“这么多年来,大娘待我视若己出,母亲若是泉下有知……”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门上的锁链骤然传来一阵轻响,看守牢房的狱卒很快走了进来,冷眼说道:“裴小姐,麻烦跟我走一趟。”
“你们要做什么?!”霍芸直起身子,下意识地就要挡在裴南秧的面前。
“这是上面的命令,”狱卒斜眼睨着霍芸,唇角翻起一个讥讽地弧度:“裴夫人还是不要管的好,免得自找苦吃。”
“大娘,没事的,”裴南秧目色清透,声音温和地缓缓说道:“应该是例行审问,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罢,她在霍芸担忧的目光下站起身,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摆,全然没有半分落魄之意,仿佛还是帝都中受人瞩目的世族贵女,淡漠凛然地道:“烦请前面带路。”
似乎是被少女的气势所慑,狱卒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小人得志的嘴脸,颇为客气地说道:“裴小姐请。”
在穿过一段曲折迂回、阴暗潮湿的甬道后,狱卒带着裴南秧走到了一扇铁质的牢门面前。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面前的大门。
在将少女请进牢房后,狱卒“砰”地一声将牢门关上,默默守在了外面。
而此时此刻的牢房中,裴南秧看着面前穿着深青色雁纹官服男人,不禁满脸愕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听见少女的话,男人没有马上应声。他目光微沉,淡淡扫过少女清瘦的脸颊和灰败的衣服,冷峻的面容上立时划过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疼惜之色。
裴南秧立在原地,静静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京都巡检韩砚清,手脚不禁一片冰凉。虽说五年前他们都曾瞒着家中去了前线,在战场上也算有过一段生死之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昙花一现的友谊早已随着不同的立场逐渐淡去,就算偶尔见了面,也不过是疏离至极地点头示意罢了。
而如今,作为右相韩昭的儿子、韩书璃的胞弟、惠王姜忱的准小舅子,韩砚清的出现绝非是一个好兆头。
在少女无比防备的眼神中,韩砚清迟疑了片刻,沉声说道:“圣上早朝的时候下了旨,判了你和裴夫人流放之刑,明日便会发配兖宁。”
流放之刑?!若非她的父兄被定了通敌之罪,又何至于流放?!但眼下事已至此,只要家人还活着,就不算是穷途末路。
思及此处,裴南秧扬起惨白一片的脸颊,不无嘲讽地说道:“怎么,韩相是觉得在朝堂上构陷我父兄,害我裴家落到如今的境地不够过瘾,还要派韩巡检专程过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韩砚清往前跨了一步,神色认真地解释道:“我得到消息说,睿王在押运队伍中安插了人,打算在云尧官道上取你和裴夫人的性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到时候趁众人混乱之际,救你离开大宁。”
“当真是睿王想要杀我吗?我看,是韩巡检想要策划出一场睿王救人、逆犯潜逃的戏码,好让陛下觉得我父兄和睿王有所勾结吧?”裴南秧唇角一勾,不禁嗤笑出声:“你不过就是想借着我们五年前在碎雪关之役留下的那一点袍泽之谊,让我相信于你,利用我为惠王铺路!”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利用你!”韩砚清略显苍白的面色涨得通红,提高声音说道:“我是真的想要救你!”
“救我?!那你当初就应该去拦着你爹,而不是让他在朝堂上肆意攀咬诬陷我父兄!”
“父亲要做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也左右不了,”韩砚清闭上眼睛,语调宛如叹息:“我能做的,只有……”
“韩巡检,不要再自欺欺人、惺惺作态了,”裴南秧不屑地冷笑一声,打断了男人的话:“就算你来救我,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我的生死,不劳你费心。”
“可我没办法看着你去送死!”韩砚清凝视着少女的双眼,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声音说道:“其实在五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都会义无反顾,护你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可你那时候只顾着去看不远处的姜昀,根本没有在意我说了什么,”韩砚清的眸光中写满了悲哀与绝望,笑容苦涩地说道:“所以五年来,我想尽办法去疏远你、厌恶你,可是不管我怎么做,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我们在碎雪关并肩作战的模样。”
“所以,我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你、不去救你,因为……我心中有你。”
话音落下,牢房中顿时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过了许久,裴南秧垂下眼睫,避开韩砚清执拗的目光,冷冷说道:“韩砚清,为了致我父兄于死地,你当真是什么话都编的出来。”
韩砚清面色一片惨白,心头的最后一点期盼终是被少女的话击得粉碎。他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狠了狠心道:“你的父兄……昨日已被陛下鸩杀于刑部大牢,我又何需编造谎言来诓骗于你?”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裴南秧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她冲上前,一把抓住男人官服的前襟,目眦欲裂地质问道:“不可能!你骗我的?!你骗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