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不平
江南的夏雨都是温温柔柔的,夜里悄然而至,连电闪雷鸣都格外轻灵,等早上起来,已经不知不觉落了一宿,只剩下缠缠绵绵的小雨撩人心弦。
连日的燥热被洗刷掉七八分,使得人呼吸都顺畅许多,已经来到七月的尾巴,一场雨带走了夏天,差不多该准备入秋了。
街上坑洼的地方积了水,小孩子们嘻嘻哈哈跳进去玩,不但自己身上遭了灾难,还连累周围的人,惹来大人的呵斥,长安谨慎避开他们,不断左顾右盼,他手里拿着张纸,上面是赵峥要他置办北上的东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雨后的街道少了许多行人,显得有些冷清,倒是多了一些提着竹篮卖花的老妇人,篮子里大多都是洁白新鲜的大叶栀子花,沾着清晨晶莹的露水,香气浓郁得空气中满是,最受大姑娘小媳妇的欢迎。
长安避开跳水坑的小孩子,又要避开卖花的婆婆,他像春天还在成长的柳树正抽出鲜嫩的枝芽,只单单站在那里便朝气逼人,那些卖花的婆婆,最喜欢这样和她们孙子差不多大的乖崽,围着他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更有甚者送了他两朵花,便顺手拉着他的手,欣喜地问他多大了,家住在哪儿等等,长安被栀子花和卖花人簇拥着,不晓得应该怎样才能脱身,脸都憋得通红也憋不出一个字来,盼着赵峥快点来接他好脱离苦海。
拉拉扯扯间,他右手手腕突然一疼,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条件反射性缩了回去低头看,方才疼的地方却白皙依旧,连一点红痕都没有,那疼痛感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导致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抱怨了一声“堵成这样让不让人走路了”,卖花人才如退潮般散去,长安望向那个抱怨的人,发现也是个卖花的老妇,胳膊上挎着个篮子,正不紧不慢朝他走来,见面便十分熟稔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你哥没陪你?”
长安惊了一下,听这语气还是他认识的,可是脑子里转了几个圈也没有想起来,直到对方不满地说了一句“走什么神”,像是在训不听课的弟子,才恍然这是沈瀚,真是见面不相识。
“庄主找他,我买东西。”长安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师父在干什么?”
沈瀚道:“我来卖花。”
长安问:“卖花做什么?”
沈瀚道:“不做什么,只是卖花而已,你要知道,人到中年,总会有些文雅的爱好。”
长安摸不透近中年男人的奇怪爱好,也不再问下去,继续自己的事情,沈瀚正巧闲着,便陪他一起,从他手里抽走那张纸:“马两匹,火折子十个,皮袄……都什么玩意儿,这才几月,冻不死你们。”
长安无辜地望着他,他们有记忆以来一直在南方流浪,没有去过那么北的地方,当然要准备万全才行。
沈瀚将纸折起来:“不用整这么麻烦,我带你买。”他顿了顿,问,“你们真的要去皇宫?”
长安奇怪道:“当然。”
“什么时候动身?”
“等庄主过完寿。”
沈瀚惊讶道:“那么快?”他摇摇头,“太仓促了,哪能考虑周到。”
长安慢吞吞道:“我哥说,有想法,就得去做,考虑那么多,人都老了。”
说话间抬头便是药铺,沈瀚打算带他买了些驱蚊虫治跌打损伤之类的药,长安没要,倒是买了原药材打算回去自己配,装了一大包袱。
然而出门没走几步,便赶上一队人策马扬鞭飞驰而过,呵斥声,马的嘶鸣声,和四溅的泥水,打破了南明城散布着栀子花香和清新水汽的安静美好的上午,惹来行人纷纷抱怨。
“什么人啊。”
“看标志是日月帮的。”
“啧,怪不得。”
“日月帮的什么时候来这里了?真是晦气。”
长安一愣,马上的人穿的衣服果然是他在日月帮里见过的,这么急匆匆的,怕不是出了事,便提步跟上去瞧个究竟,沈瀚甚至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人马在一家不起眼的酒肆前停了下来,酒肆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见日月帮的人来了,自动分成两排,留出中间一条路让他们进去,也陆陆续续散开,然而日月帮的人还没踏进去半步,便听里面传来一个虚弱的男声道:“别进来,与你们无关。”
这声音十分耳熟,长安瞬间便想起来,这是那个被他当成小贼的帮主的声音,更加好奇,趁着看热闹看完的人离开,使劲往前面挤,很快挤到第一排,不看不知道,一看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个红枣脸的矮胖老头儿,一个便是帮主,此时半跪在老头面前,垂着头,从长安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嘴角挂着血,身下也是一大滩血,似乎挨过重创。
这帮主也忒惨,每次见到他,都是一身伤饱受折磨的模样,想来武功平平,还惹一堆高手仇家,天天挨打,那老头长安也有印象,便是他跟赵峥在引仙楼上遇到的那个,武功高强,欺负帮主不在话下,此时更是在蓄力掌力,要朝帮主拍去,帮主却没有躲避的意思,长安看不过眼,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针飞过去,老头儿身手也敏捷,来不及收掌,微微侧身躲开,那一掌的目标移向旁边无人处,单是掌风便震碎了一桌桌椅,碎木甚至崩到了门外,那老头也被反噬,“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围观的人一阵惊呼。
“降龙十八掌,果然名不虚传!”
“方才乔长老那一掌已经快要了钟忆北的命,再来两掌,人肯定没了!”
“钟忆北是不想活了还是有阴谋,竟然跟乔长老做这样的交易!”
沈瀚拎着他的药材苦逼地在人群里挤,总算挤到他旁边,抓住他的袖子轻轻呵斥:“你干什么?!快跟我走!别掺和!”
长安还未回答,被他拽着离开,里面的老头儿已经走了出来,一眼便锁定到他,面色不虞:“少年人倒是爱好打抱不平。”
长安道:“我认识他。”
那老头“哦”了一声,道:“你认识他,便要代他受过么?”
长安问:“什么过?”
老头道:“我同他有些恩怨,今日他找上我,自愿受我三掌,若能受住我三掌,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长安摇摇头:“这不公平。”
老头笑了两声,讽刺道:“你这小朋友,又知道什么公平不公平?”他看着长安,忽然想起来,“我记得你,你是那赵峥的弟弟。”
帮主挣扎着起来,也过来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却谦卑地对老头拱手道:“我不认识他,乔前辈,咱们继续。”
长安皱眉看着他:“你会死的。”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总是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听起来,还是他自己主动的。
老头却拍拍胸口,叹了口气:“罢,罢,小老儿不过是来讨碗酒,哪知被癞皮狗缠上,失了智,反而坏了名声。钟家小子,无论你受不受我这三掌,都解不开仇怨,今日你受了一掌,我也受了自己一掌,咱们算是扯平了。”他捡起倚靠在墙角的一根竹棒,走出人群,脚底生风,扬长而去,像会瞬移一般片刻便没了踪影,其速度让在场的人都叹为观止。
长安要去看那受了重伤的帮主,对方却低着头避开了,没有任何跟他交谈的意思,在自己手下人的簇拥下也离开,上马的时候,长安看到他的手朝自己摆了摆,示意不要跟他说话。
他更是不解,想去找沈瀚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哪知一回头,看到的却是沈瀚在跟赵峥拉拉扯扯,赵峥有些绝望地喊:“婆婆,我真的不买花,我家里也没女的。”
沈瀚拉着他不放:“买一朵吧年轻人,看你的气度,家里一定妻妾成群,婆婆看人一向很准。”
赵峥更加绝望,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他:“行行,我全要了,婆婆您回家歇着行么?”
沈瀚却依然不放:“小伙子,你买花不诚心啊,我这花不能就这么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