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楼上某个房间的灯光照射在巷子的一侧,竺凯正走在这条黑魆魆的巷子里。他听到二楼某个房间里断续的说话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突然,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踉跄一下,险些要跌倒。他停下来一只手撑在墙上,定了定神,然后拐入一条灯光明亮的巷子。
这条巷子一边是房屋的后墙,一边全是小餐馆,小排档。夏季的时候,裸露出上身纹身的年轻男子和同样暴露着雪白肩膀和大腿的年轻女子,都会坐在摆满过道的桌子旁喝啤酒吃夜宵,人声鼎沸,肥胖的店主们一片繁忙。现在天寒,食客很少,主要的是春节才过去不久,很多回家过年的农民们还没有返城,所以过道里冷冷清清。因为外面冷,食档的老板也意识到外面的寒冷同样会让他们的生意寒冷,没有人在寒风中还有好的胃口,所以,他们不在门口设餐位,并且在房间里打开了暖气。但是这样做好像没有明显的效果,客人还是很少。竺凯看见有好几家餐馆里面只有三五个客人在吃热锅,热气把玻璃窗模糊了一大片。房间里传出稀落的说话声和叮叮当当的碗筷声。
眼前的灯光越来越模糊,头越来越重,腿越来越软,脚步越来越轻,两只腿开始绞缠起来,身体左右晃动的很厉害。一个声音从潜意识中传来:“要跌倒了,快,快靠在墙上,快。”
竺凯本能的一把抓住闯入视线的墙壁上的一根水管,像被磁铁吸引一样身体一下子紧紧的贴在冰冷的水泥墙上。他的脸颊重重的撞在坚硬的水泥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在哪儿呢?啊,楼下巷子里,快要到家了,家?”竺凯微微一笑:“家?是的,要到家了,噢,我要醉了,我醉了。但是我心里清楚的很,我不会睡在这里的,肯定不会,我一定会走回去的。好吧,先歇一下。啊哟,好冷,这水管怎么这么冰冷?好像是小时候从树枝上摘下的冰条。啊,想起来了,今天气温只有三度,真冷。我在打抖,我的牙齿在上下颤抖。走吧,快回去吧。等等,再等等,还是走吧,可是,我的腿没有力气,我站不住了,我要坐下,我的身体在往下滑。别,别啊,别坐下,慢点,慢点蹲下,好啦,我蹲下了,就这样蹲一会儿吧。”
“噢哟,这里有个人。”一个女子惊讶的声音。
“哪里?”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里,墙那边,蹲在地上,抓着那条水管,你看,看到没有?”女子恐惧的声音。
“嗯,是有一个人,走快点,远离他。”男子的声音。
“不会有什么事吧?”女子害怕的声音。
“管他呢,走吧。”男子的声音,接着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站起来走吧,走回去吧,用力,用力啊,站起来啊,我心里是清醒的,站起来啊。”意识中一个声音反复对竺凯说。
竺凯回答说:“我的腿实在没有力气啊,站不起来啊,我头晕啊,想呕吐,我好冷,我在打抖呢,我听见了自己的牙齿敲打出咯咯咯咯的响声。快回去吧,快点,走过两个巷子就到了。起来,起来,起,起。再歇一下吧,数二十下就一定站起来,二十下,保证站起来。好吧,我开始数了。一,二,三,四...”
“啊-妈呀-”一个女子的惊叫声。
“啊,妈呀,吓死我了。”同一个女子的惊叫声。
“吓死我了,这里坐着一个人。”惊叫的女子的说话声。
“不会是疯子吧?啊,好怕呀。”可怕的说话声。
“哎呀,你不要吓我呀。”又一声惊叫。
“是叫花子吧,快走啊,躲远点。”女子的说话声远一点。
“啊,酒气,闻到没有,好重的酒气味,他喝醉了。”好像发现了真相,一个女子说:“喂,好像是个戴眼镜的帅哥哥呢,看到没有?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穿戴的整整齐齐的,像是在写字楼里的上班的人呢,喂,来看看啥情况呀?”一个女子关切的声音。
“嘻嘻,你不会想要男朋友想到这个地步啊,走吧,酒鬼你都想要啊,妈呀。”一个女子调笑的说话声。
“去一边,还是来看看吧?好像醉得很厉害,哎哟,这样坐在地上哪行啦。”
“走啦,小心啦,万一人家站起来抢你东西,拿个刀架在你脖子上,还要把你拖进哪个房间里睡了你,我看你喊天叫地都不灵了,快走吧。”一个女子颤抖的小声说。
“竟没有一句好话,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吓我呀。”女子颤抖的声音。
“嘻嘻,那你把他扶起来带回去吧,但是,你绝不能睡我的床的。”又是嘲笑的说话声。
因为寒冷,因为地面的潮湿,主要是因为女子的尖叫声和对话声,竺凯渐渐清醒过来。他竟然听清了两个路过女子的几句对话,觉得有趣,禁不住放纵的哈哈大笑起来,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啊--妈呀,“两声尖叫,两个女子被突然的放肆的大笑声着实吓了一跳,当弄清楚了这个笑声是坐在墙角的年轻人发出来的时候,她们面面相觑,转身跑掉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响声,哒哒哒,哒哒哒,由远而近消失在拐角的巷子里。
竺凯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抓住水管的两只手臂上,集中到两条冰冷的腿上,”起“,他大叫一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转身背靠在墙上,扶正眼镜,摇了摇头,努力把两只眼睛的视线聚焦,集中意识左右看看眼前的环境。终于,楼房,墙壁,灯光,巷道,这一切在眼睛里逐渐形成清晰的图像来。楼上某个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电视的声音,某个洗手间里水龙头的喷水声,以及城市的常有的混沌的声音清晰的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回到了现实世界,确信他自己就是他本人。
”噢,我刚刚醉倒了,我醉倒了,我坐在地上了。”竺凯印象中产生了这样的判断,不自觉地小声对自己说话:“现在好一些了,可以走回去了。”
于是,竺凯穿过熟悉的小巷,时而扶扶墙,以防跌倒,时而停下来抚住胸部,平息喉哝里好像要涌上来的什么东西,时而集中视线的焦点,看清前面的路,最后,他总算走到了那栋十层楼高的楼下。借助铁门上安装的灯泡的灯光,他摸出房门的钥匙,打开大门,扶住墙壁,时而快步,时而慢步,爬上狭窄的铺着光滑瓷砖的台阶。有两次,因为瓷砖过于湿滑,他滑倒在地,重重的坐在楼梯上,臀部摔得生痛,手掌也因为重重的掌在台阶边缘而擦破了皮。这种身体撞击的疼痛,全身肌肉的无力,视线的叠影和模糊,头部的晕重,以及像有千万只蚂蚁爬行在身体上的感觉,混沌的意识,构成了竺凯现在所有的感受。他终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