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到一分钟,匡敏抬起头来,发现了站在旁边的雍坤。她迟缓的目光在雍坤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仿佛不明白怎么回事。当她认出雍坤的时候,微微一笑,直了直身体,放松下来,停下手中的工作,和雍坤说话。
“哎呀,你站在这里不说话,吓了我一跳呢。”匡敏笑着说,薄薄的嘴唇有力的蠕动了几下,含蓄的望望雍坤,拿起水杯,轻轻的抿了抿嘴,仿佛决定回到现实之中。像深居闺房的女子走到郊外突然看见明亮的天空和广阔的大自然时常有的那样,一种长期压抑的某种本能突然苏醒过来,身体上立即充满了活力,活跃起来。
“啊哈,不会吧?主要是你工作太专注了。”雍坤微微一笑:“我来拿行程单呢。”
“喔,是啊,你的团,去桂林的,这里,拿去吧。”匡敏往前挪动椅子,从一个文件夹了翻出几页装订好了的行程单,递给雍坤。
“瘦,那双手。”雍坤望见几根灵巧的皮包骨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望了望匡敏套着薄衫的微微凸起的胸部,心里想:“唉,瘦,太瘦了。”他把行程单拿在手上,对匡敏说了一句“我走了”,转身就要离开。
“哎,雍坤,前几次你出团,还没有报销啊,月结了。”匡敏突然像想起什么,用尖细的嗓音喊住雍坤。雍坤停下来望了望匡敏恢复了平静的迟缓的眼神,回想起事情的原委。
“喔,是啊,我搞忘了,这次出团回来后一起报销,一定,一定。”雍坤笑笑,摇了摇手,转身走了。匡敏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工作。
雍坤往办公室门口走去。他的直觉和眼角的余光告诉他有个女子抬起头来一直望着他。尽管他认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但是却没有和每个人都说过话,也没有和每个人都有过工作往来,不过大家彼此知道有对方这个人而已。他知道她是谁,进来时正照镜子的那个女同事。他能感受到她眼睛里以及她的身体所散发的青春的活力,于是,他大胆而放肆的向她看去,她意识到她被人发现了,立即低下了头。雍坤脸上浮出轻松的一笑,觉得心情舒畅。因为没有看路,雍坤差点和走进来的一个女人撞在一起。那个女人赶紧退回几步,站在一旁,有些生气的望了望雍坤。“这个人是谁啊?”她的那双黑色的明亮的眼睛好像在说.
“漂亮,漂亮。”雍坤的眼睛回答说。有那么几秒钟,雍坤被眼前这个女人吸引住了。卷曲的披肩长发,黑色的上衣,雪白光滑的颈脖,裸露的长长的手臂,套裙和黑色丝袜,高跟鞋,所有这些构成了雍坤眼中一个气质,时尚,成熟的现代女子的印象。在雍坤看来,她具有他喜欢的那种女人的一般特征。有那么一瞬间,这些印象强烈的触动了雍坤长久尘封了的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他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引力在牵扯着他,仿佛觉得自己无法迈开被吸在地板上的双脚。至少有那么四五秒钟,他的视线没有也不能离开她。他恋恋不舍的从她的旁边走过,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闻到那种让他近乎迷幻的香味。
而她,用她固有的敏感的女人的眼光奇异的望了望眼前这个外表沉静而内心充满力量的年轻男子(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意识到他那不同寻常的眼光以及眼光所包含的含义,不禁微微一震,像所有女人那样立即恢复了她的矜持,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雍坤几步走出门口,下了楼梯,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在一棵柱子旁停下来。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机,点上一支烟,深深吸起来,他觉得一种近乎痛苦般的失落的情绪在心头升起来。尼古丁的刺激,茂密的枝叶,耀眼的懒散的阳光,倦怠的行人,穿梭的车流,公园里的嘈杂声,所有的这一切,让他回到了现实,让他觉得时光如此漫长,万物没有生机,那种尘封于记忆中的久远的怅惘和空白在某一刻在脑海中闪现。“意义,是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而时光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是我。”过了许久,他渐渐平息下来,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开始回想接下来自己不得不做的工作。
他把行李背包放在地上,把刚塞进挎包里的旅游团行程单和详细资料取出来,仔细的看了一遍。游客二十二人(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从大阪飞广州的航班和降落时间,广州游玩的景点,晚餐地点,前往桂林的航班和时间,桂林的景点,桂林的酒店,返回广州的航班和时间,出境的航班和时间等等,所有的行程和七八年前的旅游团的行程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这些雍坤烂熟于心。于是,他给旅游团晚餐的酒楼打了个电话,确保酒楼预留两张餐桌。
航班将于下午两点到达,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六分。雍坤给接团的巴士司机打了一通电话,约定在下午一点从凯旋酒店(接团巴士出发点)出发,他要坐巴士到机场。从这里招出租车去凯旋酒店大约十二三分钟,现在雍坤还有足够的时间,于是,他决定去找个小饭馆吃午饭。雍坤对饮食没有特别的偏好和讲究,只要不是太难吃,他都食之有味。在他看来,他之所以要吃饭,不是因为他饿了需要吃饭,而是因为他不得不吃饭,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就是应该吃午饭的时间。这是人类长期养成的习惯,就像夜里人要睡觉一样,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人自然就要睡觉,吃饭也是如此。脑子里回想了一遍附近所有可以吃饭的餐馆,最后他决定去在这一带很有名望的很有人气的一家牛腩粉店。他曾经在那里吃过七八次粉或者面。每次他都没有觉得倒过胃口,这一点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雍坤背起行李包,手上提着挎包,穿过公司大楼后面的一条小街,走进一片旧房下面的一条小巷。
这一带是老城区。从这些旧房的风格,从这些旧房的年龄,从这些旧房的外墙,从这些狭窄弯曲的巷子,从这些巷子里的店铺,以及巷子里的这些房屋,巷子里生活的市民,从这里的所有一切都可以看出这一片老城区岁月的痕迹。在这一片低矮房屋的周围,矗立着五六栋的直插云霄的现代化的高级写字楼和星级酒店。
雍坤在这一片城区的一条深巷子里行走。石头墙和青石板形成的窄巷在旧式的居民住宅之间弯来拐去。墙上时而有开着的黑色木门,一些门锁着,一些门开着,有些门里面有一个小院。从巷子里走过的时候,雍坤看见两家小食店和一家便利店。巷子里很安静,听不见外面的车流和嘈杂声,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走过。
一个老妇人坐在一扇门前的一把木椅上,像所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生命的烛光即将燃尽。她像一个雕塑,一动不动,毫无声息的盯着雍坤。在她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放着一个正在转动的小风扇。灿烂的阳光斜斜的照在巷子的高墙上,在巷子里投下一片阴影。巷子里没有大街上那么炎热。从老妇人无声的脸上,静止的身形上,毫无生机的眼神上,仿佛没有时间的流动。
雍坤望望老妇人,像躲避什么似的从她面前快步走过,额头上早有大片汗珠。他用手指抹过额头,一甩手,汗水抛洒青石板上,留下汗水的湿痕。遇见几个行人,穿过弯曲的巷子,雍坤来到停满小汽车的拥挤的凌乱的社区街道。街道的两旁有好几家店铺,什么杂货店,快餐店,便利店,小菜馆等等,一栋旧楼的底楼是乱哄哄的散发出气味的菜市场。街道上,店铺里,市场里,到处都有人。小商贩,店员,社区市民,司机,来这里吃饭的写字楼职员。牛腩粉面店就在这里。
牛腩粉面店很大。厨房在店铺的一角,其余地方则放满了桌子和塑料方凳。有四五个店员(主要是中年妇女)正跑前跑后的忙碌。店员分工明确。坐在店铺门口的一个说话大大咧咧的皮肤很黑的肥胖的妇女负责收钱。大碗一律十元,小碗一律七元。付钱了的客人拿到一张印刷有号码的小票,交给厨房窗口负责收票喊号的店员,然后就找个空位坐下来等待。食客可以看见敞口式厨房里沸水翻滚的冒着热气的几口大锅,那些脸上同样冒着汗水的忙于煮粉和面的厨师,添加臊子(这里只有牛腩,猪手和猪肠三种臊子)的店员,以及洗碗工。不需三分钟,一碗碗滚烫的粉面就会送客人面前。
餐馆里面挤满了人,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每个凳子上都坐着人,男男女女。有人在埋头吃粉,有人在等待,有人用纸巾擦嘴,有人在找座位,有人在走动,有人有说有笑,有人骂骂咧咧,有人高声喊叫。天花板上两把吊扇旋转得呼呼的响,两台陈旧的空调一台放在里面墙角,一台放门口墙角。无论是风扇的风,还是空调吹出来的风,都不会使餐馆里的温度低于三十度。每个人都觉得酷热。汗水一阵一阵的从所有人的背部或者额头上冒出来,打湿了头发,打湿了短衫。
餐馆里坐不下了,食客就坐在店门外的空地上。空地上方绷着一张帆布,用来遮挡风雨和阳光。这无疑是在阳光的直射下吃饭,更加酷热。帆布棚下面同样凌乱的摆满了桌子和凳子,到处都坐着人。有五六个人在排队买票。
雍坤买了一份大碗的猪肠粉,在店铺外面的一张小桌前吃起来。没有人来擦桌子,两口刚吃完的大碗还放在桌上,桌面上溅有汤汁,擦嘴的纸巾堆在桌上。看见这些,雍坤觉得很恶心,但是没有空位了,他招手示意店员把桌子清理一下。因为忙碌,店员最终没有来擦桌子。雍坤尽量无视桌上的残物,很快就吃完了。在离开餐馆的时候,他心里得出一个结论,今天的猪肠粉味道好像大不如以前了,心里暗自决定下次再也不来了。
因为热烫,热粉,热浪,阳光,密密麻麻的汗水在雍坤的额头,脸上,耳朵,背上流淌。他完全泡在汗水里了,短袖的后背完全打湿了。他用手指抹了好几次脸上和额头的汗水。雍坤觉得非得要找个地方凉快凉快不可了。
于是,他原路返回,穿过刚才走过的那几条小巷子,回到公司大楼旁边的四星级的酒店,南洋大酒店。他一走进酒店的侧门,冷气立即包围了他,他觉得像喝了冰啤一样。他点燃一支烟,舒服的吸了几口,聆听大堂里轻柔的舒缓的钢琴声。他靠在大堂里冰冷的黑纹路的大理石石柱上,渐渐的平静下来。时而望望酒店大堂走过的穿着黑色套装和黑色丝袜的脚上穿着高跟鞋的前台职员,时而望望坐在大堂沙发上等待的客人,时而望望大堂里走过的客人,时而望望大堂一侧奢侈品商店里那些穿着时尚精心化过妆的年轻的女售货员,望着这一切,雍坤不禁陷入自己的沉思。
“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奇妙,多么的不可思议。刚刚还在脏乱差的闷热拥挤的米粉店,现在却在这样舒适的凉爽的奢华的环境里。”雍坤摇了摇头,心里继续想:“这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而我,到底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还是一个游走的灵魂?我先在公司,然后去吃肠粉,然后又站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身着沙滩衬衫和短裤,脚上穿着人字拖鞋的肥胖的男人和一个戴着白色遮阳帽的肥胖的妇女有说有笑的走进大堂,留着寸头穿着迷彩短袖短裤的七八岁的男孩跑在前面,放肆的大声喊叫什么。说话声惊动了雍坤。他摇了摇头,看了看表,觉得是该出发的时间了。于是他把还没有抽完的小截烟插入柱子旁的垃圾桶上的白色沙子里,背起背包走出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