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竺凯回想起雍坤长时间的说起他的家事,说起他离家时候的那些细节。他说:“我哥比着手势比划着告诉我:要带着妹妹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我会照顾老人的。我哥的脸上表情激动,嘴里依依呀呀,他很想说出他想说的一切。但是,他越是着急,就越是难以用手势表达,最后把手一阵乱比划。我明白他想说的所有话,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妈在一旁流眼泪,她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她反复就那些句话:把你妹妹带走,啊,把她带上和你一起走,不要把她留在这里,在大城市里去安个家,让你妹妹过上好日子,我们也亏欠了她。我老了的时候,你兄妹两在清明的时候回来给我和你爹的坟上添一把土,我都满意了。她说,我哥,他这一辈子苦命啊,他真的命苦,为了我读书,为了这个家,他苦了一辈子,打了半世光棍,天晓得他这辈子为啥有了这个残疾啊,没办法,命啊,这是命啊,是天命啊,要我们今后要好好待他,要我们不要回到山里,不要像我的爹那样,不要像她们这辈子那样,过那些野狗都不如的日子。要我给妹妹千万千万给相个可靠的人,让她过上好日子,钱不多都不要紧,关键要人好,人可靠,能好好过日子,要我记住她的话。”雍坤在说这时候,眼睛里噙着泪水。他拿起酒杯狠狠的喝了一大口。他情绪有些激动。但是,从竺凯看来,他认为,一定还有什么更加难言的苦楚隐藏在这个表面稳沉而毫不忧伤的男人背后。
想起雍坤说的那些从来未曾说过的这些话,想起雍坤的家人,想起雍坤为什么如此的孤独,想起雍坤那种沉稳,想起雍坤大学拮据的生活,想起雍坤在大学勤工俭学的事情,想起他的妹妹雍娟那淳朴善良的眼睛,想起雍娟那种惯有的坚毅勤劳的气度,想起前几次三人聚会时的自然和随和,如同一家人,想起雍娟吃了蜜糖一般的微笑,想起雍娟对他说起他哥哥很早就向提起过他大学同年级的校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所见到的最优秀的人物,想起她说到当他哥哥向他说起他的时候她想立即认识这个被夸奖的上天了的人物的那种崇敬那种骄傲的表情,眼睛里闪耀着光芒,而雍坤则坐在一旁,俨然一副兄长的表情,点着一支烟,微笑着满脸幸福的时而望望妹妹,时而望望竺凯,他频频向竺凯举杯,他说他能够认识到竺凯真的高兴,并把他当着自己的兄弟,想象他们三人就成一家人。想起所有的这一切的时候,竺凯被这些过去的印象深深的感动了。
“那么,现在,我必须是要行动的时候了,现在就行动,还来得及挽回这一切。”竺凯从床上弹起来,赶忙穿好外套,洗漱完毕,当他想好了这一切之后,他坐在床头自言自语坚决的说。他仿佛觉得,很明显,是他辜负了他们,完全是他的过错。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这个错误就在于他自私,在于他顾影自怜,在于他完全陷落在自己营造过去的阴影中,完全忽视了眼前最珍贵的人。在他的印象中,他承认他早在第二见面之后,他已经意识到无论是雍坤还是妹妹本人,他们已经把他当着一家人。而他自己,却不敢直视,不敢面对,不敢承认,或者假装不承认,假装不知道。他不敢直视这纯真的爱情,不敢面对这两颗善良的心灵,不敢承认自己的躲避,或者假装不承认自己对雍娟的感情,假装不知道兄妹俩对自己的从不改变的真诚的心。尤其是雍娟作为一个女孩那种羞涩的暗示,他却视而不见。想到这里,竺凯就觉得心痛,无论是对自己过去的心痛,还是对雍坤兄妹的心痛,还是对雍坤一家人的心痛,尤其是对妹妹的心痛,他觉得一种深深内疚和惭愧在心里不断重压起来,他觉得他把自己和他们已经仅仅的联系起来,像一家人一样紧密的联系起来。
“是的,我懦弱,我是再没有勇气向一个心仪的女子开口吐露真心的感情,哪怕我宁愿错过,失去。我确实懦弱,但是,这以后,我决不再做这样的事情。”竺凯坐在床头,又站起来,他心里这样坚决的想。他握紧拳头在墙壁上用力的捶打了两下,墙壁发出“咚咚”两声。
他之所以坚决,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在他的印象中浮现出在大学曾经向自己心仪两年的女同学吐露心声时遭遇的侮辱般的拒绝。他永远忘记不了那些羞辱的话语,忘记不了那种讥讽的口吻,忘记不了那种蔑视的表情,忘记不了那些把他真挚的感情吐露践踏成流传在同学们之间的嬉笑谈资,忘记不了所有的那种和他说话时看他时同学们古怪的语调和眼神(他觉得所有的眼睛都仿佛在说: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事实上真有人用这样的话讥笑他,他本人亲耳听见),忘记了不了树梢上那轮坠落的孤独的红日,忘记不了校园路灯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忘记不了成千上万个永不能入睡的日日夜夜。唯有,雍坤,陪他饮酒,陪他吸烟(竺凯那之后就不再吸烟),陪他沉默,陪他跑步,陪他度过了艰难的最后两年。他视雍坤为自己人生中最好的朋友,而不仅仅是同学。大学毕业前两年,他决定考研究生。但是他落榜了。他离开学校,参加了工作。
这时候,竺凯完全忘记了吃早饭的事情。至今早以来,他就一直处于这些混沌的思想之中,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他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他印象中记忆中的人物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