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静女其姝》
昆仑六十二年八月夏
抵达宛地时,骤雨落在晴空下,三人在树下避了一阵,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树叶上,一股闷风拂来不适的湿气与清凉。
雨停后,天空挂起彩虹,楚静昙把马蹄放慢,目不转睛远眺着。
诸葛然抖抖衣领透气,溅湿的衣裤太闷了,里头有股汗臭,要是能找到间客栈,得打桶热水,同样是浸在水里,热水才叫舒适。
三个人,四匹马都是走马,最后一匹马上驮着帐棚、锅碗、衣服、棉被、还有干粮,包括肉脯、腌菜、面饼、干果还有三袋水。
负重的马匹走的慢,拖累脚程,而且喘,他早跟大哥建议,走马致远,但不能负重,骡子才能久持,至少买匹驮马。大哥不在乎走的慢,他就贪图马贵,嫌骡不气派,而且太便宜。
这戏难唱,离开唐门的时候,楚静昙说要去青城,诸葛然说这跟约定不同,这女人,气性大又狡猾,说她只答应去点苍探访,没说要怎么走,往点苍的路得由着她,才刚把她从唐门里捞出来,她就明摆着过河拆桥。
沈怀忧派了世子沈雅言接待,这人……怎地说,直吧,不笨,办事也利索,有些本事,就是直,而且脾气大又不遮掩,喜怒形于色。诸葛然记得沈雅言带队伍来迎接那天也下着雨,地面颠簸,自己那个傻大哥靴子里卡着碎石,刚从车轿上走下,就伸手向卫军弟子借把剑,用剑尖挑去石头。
沈雅言前面还带着礼貌的笑脸立即扳起,要弟子把剑交出,就当着大哥的面把剑折了,扔在地上,接着对弟子说:“这剑擦过屎,使不得,我给你换新的。”
他记得那场面的尴尬,尴尬,但不僵,要说能把局面弄得更僵,大概就是大哥脱口问那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卡着石头又不是踩着屎。”
沈雅言这人能善待部卒,他肯定会受属下爱载,谁会愿意为一个弟子的颜面—当然也是青城的颜面,对着点苍世子叫板?
不过他应该用更好的办法去维持青城的颜面,青城的中道他走不了,这样的人以后当上青城掌门,对点苍不是坏事。
行吧,被大哥这么一闹,也不用去拜访沈掌门,沈雅言介绍几个名胜,就这么爱搭不理,青城就算走过了,闲着没事一路就往丐帮领地。
彭小丐就在边界等着,楚静昙第一眼还以为他是彭老丐,满脸钦佩神色,直到他报出名号才知弄错了父子。
谁能不弄错?就这对父子站在一起,说是兄弟也有人信,彭小丐世故的很,有年纪累积出的经验,大哥到赌坊里玩了一下午,彭小丐说输钱由他买单,大哥不想在心仪之人跟前丢面子,只说不用,把把一掷千金,楚静昙都来了劲,踏着凳子吆喝,一整天下来赢了五百两,大哥全送给楚静昙,这是好输赢,大哥赢了面子,丐帮也没太大损失,可说是宾主尽欢,诸葛然怀疑这也是彭小丐安排好的结果。
他们是在赌破阵图时见到彭老丐,一代大侠像个寻常老街痞子蹲在椅子上吆喝,楚静昙把赢来的银子全压上彭老丐的斗鸡,结果那只畜生被啄的抱头鼠窜,听说彭小丐养的鸡是常胜将军,彭老丐自己养得斗鸡却很少赢,盖因别人的斗鸡都是花大钱请师父照顾,唯独他的鸡是自己照养。
大抵是过意不去,彭老丐问了大哥跟楚静昙要什么赔罪礼,两人要向老英雄讨教几招,照楚静昙三招就落败的情况看,他估计大哥撑不到十招,但大哥硬生生支撑到十五招。彭老丐给他在心上人面前留面子。
看来这位大侠还不想太快退休,无论如何,赣地分舵必然是彭小丐的囊中物,再传三代都不是事,这样的声望,许帮主能不忌惮?
他们是在进入武当之前遣退所有随从,那天车队要离开赣州,楚静昙忽地说道:“这些车队、马匹,浩浩荡荡太张扬,还没过边界,人家早安排着,这不叫走江湖,是唱大戏。”
这一路上进出都是随扈,住得是最好的客栈,吃得是上等特产,山珍海味,大哥想彰显富贵,这娇滴滴的姑娘却腻了?
“楚姑娘怎么说?”诸葛焉问。
“不带随从,不要车队,把令牌扔了,换上江湖人穿的劲装。没人认得咱们,那才叫走江湖。”
是彭老丐的故事听多了,还是真想闯荡江湖,他知道这姑娘打什么主意,让大哥吃点苦头,知难而退,诸葛然也觉得该退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但锅子跟马鞍毫不相干,一起放在厨房或马厩都很突兀。
“静姐觉得不带侍卫,不带车队走武林是好事?”诸葛然不得不阻止这姑娘的异想天开,“唐老爷子当年差点死在抚州,他是唐门的公子,一时落了单都要出事。”
“你们怕,那我一个人走。”楚静昙望向诸葛焉。
该死,愚蠢的男人都受不了这种挑衅,而他大哥绝对不是聪明那个。
“我怕什么?”诸葛焉不想丢脸,“把这些车队什么的通通赶回点苍。”
“还是不要。”诸葛然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道上路黑,以防万一,静姐,大哥是跟你一起出游,你让他赶走侍卫,出了事,谁担责任?”
楚静昙一时哑口,诸葛然接着又道:“大哥,静姐是个姑娘,不方便。”
楚静昙不满道:“就是说姑娘累赘?”
“没人会把价值千金的珠宝簪在头上招摇过市,静姐,你得一个镖局押送。”
除非妳有冷面夫人那样的脑袋,或至少再练个七八年的武艺傍身,但无论是大哥跟楚静昙都太年轻。
这番话能打消两边的念头,点苍世子闹出事来,峨眉肯定要受责,拿楚静昙当借口,也能让大哥三思。
“那让他们退出三十里跟着。”诸葛焉一拍大腿,“彭老丐走得了江湖,咱两兄弟走不了?不趁这次机会,等爹从昆仑宫回来,咱俩还有机会出远门?”
这个哥哥总是能让自己吃鳖,诸葛然咽下要说的话,心想还是别跟英雄人物走太近,得学坏。
武当地界不值一提,那儿糟糕的不成样子,但这身装束确实能引来麻烦,他们惩戒了几个武当特产:骗子、小偷跟路霸,然后拜访玄武真观。武当前任掌门命太短,只当了四年,便由师弟玄虚继任。
“以武当阴阳双极功的玄妙,前掌门正当壮年而死,肯定是吃坏肚子。”
这笑话只有楚静昙笑了,大哥楞是没听懂,诸葛然还得花费口舌解释。
见到玄虚时,诸葛然还是惊了,他自认口若悬河,但在玄虚面前只能算涓滴细流,玄虚听说他们没带随从跟令牌,先是告诫不可取,接着说了一串儿关乎养生养气,天道、人道,丹药和长生的故事,他讲了很久,不耐烦的诸葛然冷嘲热讽,只差没当面冲撞,诸葛焉甚至已经打起瞌睡,玄虚不仅不动气,反而孜孜劝告,玄虚道长像是一座山,无论你怎样冲撞,山依旧巍然,他有自己的道理,不要想去辩驳,一旦开始辩驳,你就发现自己身陷重围,那些道理线索周密,无懈可击,在那个天道里,玄虚所向无敌,即便诸葛然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先激怒对手,再嘲笑对方,这小伎俩在玄虚面前也是螳臂挡车,他总是在劝告你,帮助你,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永远原谅你,这是诸葛然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在口才上遭到挫败,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跟对面的人把话说清楚。
楚静昙也坐不住,无视玄虚请他们作客的殷殷热情,他们几乎是逃出武当,彷佛后面有二十个夜榜刺客正在追杀。诸葛然确定楚静昙至少回头三次,看看武当有没有派人挽留。
“玄虚掌门应该多吃点仙丹,恭贺他早日飞升。”诸葛然骂道。
“宛城还有多远?”诸葛焉问。
“不知道。”诸葛然抬头看看天色,一颗咸蛋黄挂在山头上,“要不咱们先找个有水的地方过夜。”
比起小村庄里的客栈,诸葛然宁愿野宿,那里的床跟被子更不舒服。
诸葛焉利落的搭起帐棚,他学了很久,楚静昙教他时他还想彰显聪明,不住口的说自己会了,第一晚帐棚就垮下,然后抓着诸葛然的脚,摸黑将他从帐棚里拉出。楚静昙当然不会让他两人进帐棚,兄弟俩就盖着帐棚,瞪着天上的月亮入睡,被蚊蚁叮的一脸红肿。
现在他学会怎么搭帐棚了,楚静昙牵着马去溪边喝水,诸葛然拾捡木柴,粗布衣服磨着肉,闷着汗,一点都不透气,
好想念软床,上好的客栈,搭好的大帐棚有洗干净的软被,还有马车,这旅行真是太委屈,诸葛然不禁心疼起自己,他不太同情大哥,那是他自找的,而且甘之如饴。
溪边映着最后的暮光,那姑娘弯着腰,掬起一捧水,粗布、木簪,水滴从她指缝间流下,映着光,她的腰身纤细,背脊挺直,还有细长的鹅颈。
诸葛然看楞了,一个女人可以盛装有礼,也可以粗衣秽语,她美得时候端庄如名门,挪步时金钗不摇,泼辣起来,能蹲在凳子上骂娘,用纤细的手指把骰子打七八个圈扔出。
“我捞着鱼了!”楚静昙大叫,捧起一条一尺长的大鱼,鱼身滑溜,她吃力抓着,鱼尾在她胸前不停扇动,喊道,“今晚煮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