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昆仑共议(终)
昆仑九十年四月春
天空飘着细雨,落在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上,山风夹着水气,硬是在入春时节吹出了深冬寒意。涓滴细流渗入雪下,塞满缝隙,被寒风一吹,自然凝结成冰,面上又覆着一层水膜,冷不丁就要摔人一跤。
惊嚎声极细微,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终至不可闻。“咚!”一支黑漆漆沉甸甸的铁爪子重重落在半融雪地上,先在凝结成冰的积雪上砸出个小窟窿,又用很勉强很挣扎的模样垂死弹起,在冰面上滑了一尺有余才停住。
改变历史的事有时是震撼且剧烈的,像这支铁钩,坠地时撞出引人注目的声响。有时却是轻轻柔柔的,像这场小雨,悄无声息地令道路滑向另一个方向。
一只大手拾起了铁钩。这人肩膀上围着条毡毯,狂风吹起乱发,将脸掩去大半,露出疑惑眼神。他抬起头,乌云勾结了斜风细雨,为天色染上厚厚的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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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衍抵达昆仑宫是去年除夕前的事。昆仑共议时,九大家掌门的车队与护卫多达数千人,昆仑宫需要大量人手照看,也就这时会找百余名短工来帮忙。这百余名短工都是经过严格审核,查祖宗三代在这不是一句笑话,而是实话。举凡籍贯、来历,是否有门派,祖上定居何处,姓什么叫什么,兄弟几人,都得清清楚楚,且查过亲眷,还会到出身的村庄亲访,这才有资格进昆仑宫当杂役。
夜榜不知怎么弄来两个身份,让他们混进昆仑宫,彭小丐说,这不容易,连他也想不通怎么办到的。铁剑银卫查身份时是连村带镇一起查,来路稍有不明便不录用,便是夜榜的针线神通广大,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这事得从里头干起,铁剑银卫里有夜榜的人,且还连着这条用人的线。”彭小丐道,“指不定身份不低,起码是十几年的资历。”
明不详拒绝了夜榜的要求,只说自己不会泄密,不肯进入昆仑宫。杨衍劝了几次,明不详只说:“觉空首座认得我,容易露馅。”
彭小丐察觉夜榜来人神色不善,便道:“他有闪失,这事就得砸锅。这次劫严三他也有份,又伤了青城大小姐,也是个亡命徒,不用怕他泄密。”
彭小丐把话说到这份上,夜榜只得放人。
“我会去找你。”明不详对杨衍说道,“只要你还活着,我总能找到你。”
这话上次在武当分别时明不详就说过,后来明不详果然依约找来。杨衍紧紧抱住他:“兄弟,保重。”又道,“你跟景风的误会,早晚替你解开。”
与明不详分别后,杨衍冒了一个叫孙才的人名,彭小丐改叫卢八水。夜榜将他们交给一名铁剑银卫,带他们前往昆仑宫。
昆仑宫位在甘肃西边昆仑山脉末端的积石山,现改称“雪山”,接近崆峒与唐门交界处。昆仑宫依雪山而建,附近雄山峻岭,地势极高,长年积雪,越过雪山便是蛮族地界。然而雪山西侧俱是悬崖峭壁,险峻非常,部队无法越过,雪山便成横亘在萨教与九大家之间的天险。
雪山脚下有个胡沟镇,由此入山的道路凿建得宽敞,容得下两辆马车错身。入口又称“停兵台”,九大家带领的兵马不能越过此处,昆仑共议时,只允许掌门亲自骑马上山,兵马车队留在胡沟镇。这规矩直到冷面夫人代表唐门来时才改了,冷面夫人不会武功,需要贴身八卫护持,因此破例让她带两名护卫上山。
每到昆仑共议,铁剑银卫就会在此搭建帐篷,征用民居,收容来自各派合计数千人的车队。铁剑银卫也会在各处要道上巡守,这得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之前饶刀山寨说过冬之后扫荡马贼的银卫就少,便是因此。
沿着停兵台上山,行个三里左右就能抵达昆仑宫。杨衍第一次见到昆仑宫时,被这建于雪山山脚处的宏伟宫殿所震慑。震慑他的倒不是宫殿的气派恢弘,说起来武当的玄武真观腹地更大,建筑也更加气派,但这昆仑宫全由玉石所建,与中原庭院大相径庭。再则,周围地势陡峭,远近峰峦连绵,雪地苍茫,唯独此宫拔地而起,尤见神圣庄严,比起来,玄武真殿是真俗气了。
只是这样一座大殿,又地处偏远,只怕非十数年不能竣工,怎地会是九十多年前昆仑共议制订九大家规矩的地方?
“昆仑宫本是前朝明教的圣殿,也是门派所在。明教由关外传入,渊远流长,在关内亦有数百年历史,也曾壮大一时,不输九大家。他们花了数十年时间修建这座昆仑宫,那时还叫光明殿。”彭小丐解答杨衍的疑问,“百多年前,怒王还没起义时,关外萨教兴起,东征西伐,危及了明教在关外的根源。关外明教号召圣战,中原明教弟子几乎全数离开中原到关外响应,结果都没回来。”
“现在崆峒境内还有些明教信徒,只是不多了。”彭小丐道,“昆仑共议前,九大家彼此攻伐,互不信任,顾琅琊号召共治,最后选定的盟主所在地就是这。这里有许多好处,一来有险可据,二来与蛮族接壤,以示不忘蛮族威胁,三来,昆仑山向来是圣山,四来,有个现成的堂皇宫殿。最重要的一点,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铁剑银卫不出甘肃,保证了昆仑宫不受其他门派影响。要不,你在九大家境内哪处弄个这样的地方,只怕谁也不服,盟主也不敢轻易赴任。”
“说到底,九大家也没个信任,都在互相算计呢。”杨衍冷笑,“只是辛苦历任盟主在这受冻了。”
“多的是想来受冻的傻子。”彭小丐啐了一口痰,“点苍搞了好几年动静,就为了诸葛焉要坐这位置。呸,差这十年吗?”
杨衍与彭小丐为习惯夜榜给的新身份,在来的路上练习了许久,直至不会叫错名字为止。杨衍一双红眼格外引人注目,平时就眯起眼睛。彭小丐与齐子慷兄弟相熟,虽然十几年没见,又剃了光头,仍唯恐被认出,平时只躲在厨房干杂役,干完活就躲进房间不出,几个月来藏得仔细,没被发现。
杨衍将背上那袋小麦抛入库房,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快些,东西还多着呢!孙才,你又偷懒!”他又听到那娇叱声,像是随时都在找他麻烦似的。
正吆喝的是名身材娇小的姑娘,看着二十三四模样,杨衍也不清楚她具体几岁。这姑娘名叫王红,与杨衍这些杂工不同,她来昆仑宫已经五年,本是厨娘,管仓库的霍勋对她有意思,特意调来当副手。这姑娘时时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发脾气的时候比不发脾气的时候多,骂人的时候比不骂人的时候长。她性格泼辣,又有霍勋撑腰,众人都怕她。
杨衍这几个月时时被她喝叱,有时忍不住想顶撞两句,又怕露出马脚——彭小丐交代绝不可引人注目,这才忍气吞声。这时又听她喝叱,杨衍怕她又找麻烦,一转身,就见王红站在面前。
“你搬一袋麦子要多久?”王红骂道,“还不如一个老头!”
杨衍喏喏几句应了,径自往门口走去。王红见他态度傲慢,更是不满,在后头冷嘲热讽,杨衍也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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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见着。”回到房间后,彭小丐道,“偷把兵器倒也容易,只是对付严非锡,若无惯用兵器,就少了点胜算。”
高手过招,胜负毫厘之间,何况彭小丐那把刀是特地打造,厚重异常,几十年来使惯了。他对上严非锡本无必胜把握,若没了兵器,胜算更低。
“会不会遗漏了?”杨衍问道,“被其他人搬进库房了?”
“我也这样想,可也没办法。货入了库,库房就上锁。”彭小丐道,“我更担心被人发现,那就麻烦了。”
杨衍道:“就快昆仑共议了,我瞧仓库都满了,要是没送进来……”
杂役进入昆仑宫不能携带兵刃,何况彭小丐惯用的那把黑刀甚是惹眼,夜榜只说会想办法送入,要他们注意送来的货物,若是画有三条红线,便是夹带了物品,需他们设法取出。可四个月过去,仍没见着有标记的麻袋。
彭小丐接着道:“我听说明天是最后一趟,之后到共议前都不会有东西送进昆仑宫。指不定是盯得太紧,夜榜觑不着空。这不打紧,我最怕的是送进来咱们却没找着。我那刀显眼,若被发现,整个昆仑宫都得翻过来,别说杀严非锡,能不能逃走都难说。”
“那狗贼几时会来?”杨衍问道,“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照理说,华山与唐门是离得最近的,该来得快些。往例也是如此,就属丐帮最慢。”
“从停兵台到昆仑宫这三里路,沿途有铁剑银卫驻守,可咱们还是得在这段路上动手,等严非锡进了昆仑宫,戒备森严,动手更难。况且二爷也在,拖得越久,来的掌门就越多,李玄燹、玄虚、徐放歌、沈庸辞都是绝顶高手,还有个觉空,要动手就更不可能了。”彭小丐道,“难在怎么跑。我寻思一旦得手,附近肯定大乱,咱们见机行事,想法子逃出去,再做下一步打算。”
“还有徐狗贼!”杨衍咬牙道,“也不能放过他!”
“不成,杀了严非锡,难再杀徐放歌,得再找机会。”彭小丐道,“心急吃不了热包子。”
这天来了足足十余辆马车,运的多半是萝卜、蔬菜、肉干等物。东西送来时,杨衍正在厨房吃饭,听见王红吆喝,忙搁下了碗筷出去帮忙。
他一边搬着东西,一边寻找有记号的麻袋,可搬了七八辆车子都不见记号。杨衍越搬越焦急,心想:“难道错漏了,早被送了进去?若是被人发现,麻烦就大了!”
他摸到一袋肉干,正要搬下,忽地觑见另一个麻袋上画着歪歪斜斜三道红线,心中一凛,想:“总算送来了!”忙弃了手中这袋肉干,正要去拿,却被旁边一人搬走,杨衍忙又提了肉干跟上,转身太急,不意竟撞上一人。
只听那人“唉呦”一声,捂着鼻子摔倒在地,却不是王红是谁?
杨衍哪有空理她,正要跟上前头那人,忽地一人拦在面前,道:“撞了姑娘,不道歉吗?”是管仓库的霍勋。
杨衍忙道:“王姑娘,对不住!”正要离开,霍勋又将他拦下,骂道:“王姑娘还没说让你走!”
杨衍见前头那人已进了仓库,大感焦躁,忍不住道:“我就撞了她又怎样?要断手断脚还是砍头来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