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公竟渡河(下)
三人走了不远,在河岸处见着一户人家,窗内透着火光,沈未辰大喜过望,忙上前敲门。
她敲了许久,不见有人应门,又喊了几声,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出来应门的是个头发蓬松,两眼凹陷,脸色蜡黄干枯的妇人,瞧不出多大岁数。说她老,可皮肉还有些光彩,说她年轻,她却是一副饱历风霜的模样,总之是介于二十至四十之间吧。
顾青裳心下疑惑,心想怎地这么久才开门,莫非有什么古怪?又看这屋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一间,也透着古怪。
沈未辰不问这许多,只道:“我们是过路的,不慎落水,想借点柴火取暖。”说着取出几钱银子递给妇人道,“您行个方便,要不我朋友就要冻死了。”
那妇人犹豫半晌,接下银子道:“几位姑娘请进。”
几位姑娘?沈未辰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李景风穿的是自己的衣裙,不禁哑然失笑,忙向少妇道谢。
一进小屋,顿时觉得温暖。这小屋极为简陋,只有里外两间,里间是卧房,有个大炕,炕上摊着一床棉被,微微隆起,一名十一二岁的女童坐在炕边。妇人喊道:“小桃儿快起来,把炕让给客人!”那小姑娘忙跳起身来。妇人又道:“叫人啊!”
小桃儿甚是伶俐,叫道:“三位姐姐好!”
妇人为难道:“这炕上还有病人,下不得床,三位姑娘委屈些。”沈未辰见炕中柴火甚少,问道:“能不能添些柴火?”
妇人唤过女童道:“小桃儿,跟娘拾柴去。”
小桃儿蹦蹦跳跳去了,沈未辰摸着炕上还有余温,将李景风放到炕上。她见炕上只有一床棉被,伸手要去拉,却见棉被上染满血迹,血迹鲜红,显然是刚染上不久。棉被下睡着一名青年,沈未辰忙叫了顾青裳来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沈未辰怕打扰人家休息,只得取了顾青裳带来的毛毯给李景风盖上,替他除去鞋袜,抓起他的手,替他搓揉手指,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顾青裳道:“脚也要暖。”说着去捏李景风脚掌,替他活血,一面笑道,“我这辈子还没替男人捏过脚呢。”
小桃儿与妇人搬了木柴进来,沈未辰见都是些细枝,还有些是刚砍下的新木,沾着雪水,湿漉漉的。沈未辰料想这户人家家境困难,连柴火都买不起,也不强求,全都堆入炕下点着。
小桃儿看他们捏着李景风手脚,也坐到炕上替李景风捏脚。顾青裳笑道:“小姑娘真贴心。”说着摸摸小桃儿的头,随即想起古怪之处,问道,“嫂子,炕上是什么人?”
那妇人道:“是我一个朋友。”
顾青裳心想:“大半夜的,怎会有朋友来访?还是个病人,睡在炕上。方才敲了半天也无人应门,这被子上又怎会都是血?”她心中起疑,问道:“嫂子,您相公呢?”
那妇人低头道:“相公走得早,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顾青裳摇头道:“床上是个男子,寻常人家怎会放个男人睡在寡妇炕上?而且流了这么多血。”
那妇人道:“我这朋友受伤了……”
她语气飘忽,像是在隐瞒什么。顾青裳心下起疑,掀起棉被一角,只见床上那人也不知睡着还是昏迷,右手只剩半截,末端包着绷带,血正从断臂处渗出。
棉被突然被掀开,那人轻轻哼了一声,顾青裳忙又将棉被盖上,望向妇人,眼神似是询问。妇人低下头,道:“他是我朋友,为助我出了事。”说到这里,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般,眼眶泛红,竟流下泪来,这一流便不可收拾,掩面哭泣。
小桃儿见母亲哭泣,上前拉着娘亲头发,唤道:“娘!”
顾青裳道:“嫂子助了我们,有什么委屈说说,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那妇人只是泣道:“你们帮不上忙……”
沈未辰感觉李景风手脚逐渐回暖,知道他已无碍,拉过毛毯将他盖严实了,道:“嫂子且说,就算帮不上忙,说出来也舒坦点。”
原来这妇人姓马,三十岁,父母早亡,十七岁时带着弟弟嫁给商人岳生做续弦。她指着炕上那青年道:“这位卜生是我家邻居,是私塾先生。我还有个弟弟,今年十八。”
顾青裳疑惑道:“怎么不见令弟,娶妻分家了吗?”
妇人只是摇头,接着说了下去。
岳生经商,卜家有祖田,都是小有资产。马氏成亲后就住在卜生隔壁,两家邻居关系极好。马氏不识字,丈夫岳生忙于经商,闲来无事时马氏就跟卜生学识字,因为卜生妻子也在,所以也没传过流言蜚语。没想她新婚不到一年,岳生突然染上急病,没三天就去世了,死时也无异状,呈报门派后下葬。幸好家里还有产业,尚能维生,等拉拔着弟弟长大,代管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马氏道:“我没子嗣,丈夫一死,公公就逼我改嫁,几位小叔也觊觎我家产。”
无论哪个朝代,“吃绝户”这事都不新鲜。马氏改嫁,这一房便无后,宗亲便可瓜分产业。哪知岳生死后两个月马氏才发现自己怀孕,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公婆或许还会看在孙子面上替她说几句话,若是女孩,家产定然不保。
这屋中只有小桃儿一名孩童,结果可想而知。顾青裳怒道:“这算什么,姑娘家就不是人吗?”
沈未辰也觉难过,道:“所以你就被赶出来了?”
马氏摇头道:“不是,我生了一对龙凤胎。”
沈未辰与顾青裳都“呀”了一声,隐隐觉得定有更惨的事等在后头。
马氏道:“我识字不多,就请了卜生帮我两个孩子取名。卜生说家和万事兴,希望我家事安宁,所以男孩叫岳万兴,小名宁儿,女孩叫岳桃红,说是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典故。”
有了孩子,马氏的地位暂时稳固。卜生无子,夫妻二人把宁儿跟小桃儿当作亲生子女照看,时常关照马氏。可厄运并没放过马氏,宁儿七岁那年元宵,夫家突然来了十多个亲戚,马氏与佣人忙着接待,等送走客人,遍寻不着儿子,直到深夜才在井中找着淹死的岳万兴。
马氏低头道:“我打小告诫宁儿,他从不靠近井边……”
沈未辰惊呼出声:“难道是他们?!”
顾青裳也起身怒道:“这还有没有天理?!”
马氏低声说道:“姑娘,卜公子还歇着……”
顾青裳见卜生轻轻动了动,吸了口气,坐下道:“对不住,是我失态,嫂子继续说。”
亲生儿子溺死,马氏抱着孩子哭了好几天,卜生听到消息,说定是亲戚害死的,但当日人多,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孩子下葬没多久,公公又提起改嫁之事。宗亲明着来吊丧,实为打秋风,索要银两,威逼利诱,逼着马氏给钱。马小弟才十三岁,无力阻挡,卜生得知后大怒。他本是书生,当下写了状纸,替马氏一状告到门派去。
这一状却撞上了阎王。管辖当地的是巨灵门,原掌门“巨神”杜吟松就是沈顾两人昨日见着那名异常魁梧的汉子。杜吟松武功高强,被调去华山当大将,他儿女年纪小,便将门派交给侄子杜俊。杜俊是个贪得无厌又好赌的人,欠了一身赌债,华山赌场是公办,赖不得帐,卜岳两家家境殷实,可不正是送上门的肥羊?
于是,杜俊下令把岳家所有男丁抓起,严刑拷打,逼他们认罪。岳家人哪受得了这苦?招出了主谋。杜俊暗中索贿,号称若不给钱就结案,或打死在狱中,屡屡向岳家索要金钱,过了一年多,直把岳家弄得田宅产业典当一空,这才指点他们做法。
之后岳家翻供,说杀害岳万兴一事乃是卜生诬告,又指马氏与卜生之前便过从甚密,儿子岳万兴怀胎足十月,绝非遗腹子,乃是卜生与马氏通奸所生,奸夫淫妇谋害亲夫。
杜俊抓了卜生,卜生喊冤,杜俊却说:“你若不是孩子生父,怎会替这妇人出头?”又找了当年仵作,确认岳生尸体无外伤。杜俊说:“若无外伤,便是下毒。”找人挖掘尸体。马氏本不愿惊扰丈夫尸体,但想卜生为己仗义出头,哪能让他蒙冤?只得忍着镇上的流言蜚语答应。
那尸体埋了快十年,早已腐烂。仵作带走棺材时,骷髅上并无异状,谁知验尸时却说腰骨处有黑斑,是被人下了砒霜所致,是药死而非病死。卜生只不住叫冤,杜俊将他押入大牢,日夜拷打,又向卜妻索讨财物,卜妻不忍丈夫受折磨,只得变卖祖产给杜俊。马氏因卜生为自己受累,也变卖家业支持,这举动反坐实了她与卜生的奸情——若不是有奸,男的怎地替女的出头状告,女的怎地又替男的变卖家产?就这样两年过去,两家财产俱尽,卜妻不堪操劳疲累,终于病死,马氏也再无余财,只余一间大屋子,早已典当给人。杜俊见无油水,本要判死卜生,算这作诈的仵作还有点良心,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又说若说奸夫淫妇谋害亲夫,怎地只抓奸夫,却放过马氏不取供?这于情理不合,劝杜俊放过卜生。
杜俊不抓马氏逼供,原是为了让她方便变卖家产,此时听仵作说得有理,就以供证不足,岳生应为误食砒霜致死为由结案,放了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