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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真经假经

昆仑八十三年二月

方丈院的议堂正中放着十三个蒲团,十三个蒲团上各坐着一名僧人。

正中那名僧人身披红色袈裟,松骨鹤姿,白眉低垂,慈目半阖,正是少林寺方丈觉生。

他面前左右两侧各坐着穿黄色袈裟的僧人六名。左首依序是文殊院首座觉云、观音院首座觉观、正见堂住持觉明、正定堂住持觉广、正语堂住持觉如、正念堂住持觉闻。

右手首座第一人,身材高大,胸挺腰直,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威严,像是一把停在眉间的利剑,就算没有威胁也足以让人坐卧不安,更时时警惕,只要稍有冒犯就会被戳得头破血流。他便是当今俗僧第一人,普贤院首座觉空。

右首第二人脸圆体宽,身材肥胖,满脸油光,年纪也是最长。他是地藏院首座子德,也是现今少林寺仅存少数的子字辈僧人之一。接下来三个分别是正业堂住持觉见,正命堂住持觉寂,正进堂住持觉慈。最末一位年约四十有余,是所有人当中最年轻的,法号了证,乃是正思堂住持,也是这里唯一一个了字辈僧人。

这十三人在议堂中,一时却是鸦雀无声,各有所思。良久,觉生方丈道:“众人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俗僧改名,万万不可。”觉空说话时仍是腰杆笔直,双手抚膝,威仪有度,若只以外表看,俨然更有一派之主的威严。

他接着道:“这是分别心。”

“觉空首座言重了。”说话的是观音院首座觉观。观音院主掌少林寺内外政务,分为主内的正语堂与主外的正念堂。四院八堂中,觉观可说是最厌恶俗僧的一个,往往以各种名目刁难俗僧。他手段狡猾,下手狠辣,往往一刀见血,受害的人却又对他无可奈何。俗僧对他既恨又怕,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窝里刀”。这一回四院共议,便是由觉观与正语堂住持觉如合议发起,旨在要求俗僧改名。

这把“窝里刀”接著道:“正俗分名是为便于管理。少林寺本是清修之地,但这些年来事务繁杂,多扰修行,全赖俗僧协助打理,俗僧之功不可抹灭。便说普贤院,上下井井有序,全仰仗觉空首座劳心费力。”

觉空淡淡道:“这些虚词,觉观首座便省下吧。”

觉观道:“三个月前,了真到浙江公办,夜宿娼馆,把身上盘缠输光,被丐帮的人抓了,派人押回家中取款。两个月前,本刚在陕西打架闹事,被华山派割了鼻子送回。这两件案子普贤院都是轻判了事,追根究底,两人本为俗僧。本刚年轻气盛,逞血气之勇,了真好色爱赌,这原也不是大事,他们对寺内贡献心力,既无心于佛,又何必强加苛求?犯规者照章论处便是。然而出了寺外,可有人会问,了真你是正僧俗僧,本刚你是正僧俗僧?”

“不守清规,何止俗僧。”觉空道,“了心至今未回,又有人问他是正是俗?”

觉观道:“清规是正僧守的,戒律也是正僧守的,俗僧只要不犯规矩即可。早晚经课,又有谁对俗僧计较了?除了少林,哪间正信寺内有正俗之分?反倒是少林僧众,不守清规的多了。”

觉空道:“寺内纷扰起于正俗之分,觉观首座不思如何化解,反倒要在名字上分出差别,岂不让矛盾愈演愈烈?”

觉观道:“二十年前,彭老丐封刀退隐,我到江西祝贺,与他叙旧时,你猜他怎么说?”他看着觉空道,“他说这年头,群芳楼开门见了和尚,都不知是来嫖妓还是来化缘的。少林寺在江湖上是九大家,于佛面前不过弟子。这十年来,寺内违反清规者,十僧九俗,少林寺为佛门重地,怎能任由弟子侮辱三宝?”

觉空道:“天下僧人众多,又怎知都是出自少林?”即便“窝里刀”口出讥嘲,这位俗僧领袖仍是一派威严,语气不失稳重气度,“衡山、唐门,九大家辖下又岂无其他僧人门派?”

“其他地方的僧侣反倒比我少林的庄重多了。”觉观道,“我提此案也不繁琐,只要现今俗僧及其弟子都在法号前安个‘随’字,代表随俗僧众即可。例如敝院正念堂住持原本法号觉闻,就改随觉闻。此后俗僧弟子不依‘了、本、原、可、悟’行辈排序,改以‘受想行识,一念如梦’八字排序,外人听了自然知道是俗僧,也不追究清规。”

“为何是俗僧改名?”说话的是一名肩宽体胖的中年僧人,虽比觉空矮了些,仍属高大,看得出僧衣下的结实肌肉。相形之下,他的一颗小头虽然端正,安插在这躯体上仍显滑稽。他是正命堂住持觉寂,也是俗僧之一,是觉空得力的左右手,性格勇悍。由于这性格与这颗不符壮硕身材的小头,得了个“锦毛狮”的外号。

“正俗混杂五十年,共享行辈排序都没问题,观音院一纸命令就要让众僧人改名?未免霸道了些。”“锦毛狮”觉寂的声音响亮,话语中更有不满之意。

始终保持微笑的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他主掌寺内各项规章,平素总是嘻嘻笑着,寺内都叫他“笑口弥陀”。他平素待人谦和,长袖善舞,属下犯错往往微笑指正,不会轻易疾言厉色。

只听这“笑口弥陀”觉如说道:“要让正僧改名也无妨,只要在正僧法号前上个‘释’字即可。至于法号,也仅为区别之用,正僧俗僧同为寺中弟子,今后待遇身份亦无区别。”

“没有区别,却有分别。”说话的是观音院正念堂的觉闻住持,他是俗僧当中最为潜心佛法的一个。只听他道:“即便只是在僧衣上多绣一条红线,也是分别。分别心岂非修行障碍?”不同于两位首座的针锋相对,也与觉观的咄咄逼人不同,他说起这话语气十分平和,甚至有几分忧心之感。

觉闻年少时便诚心向佛,却不料一时误投,拜了俗僧为师,此后便被归入俗僧一派。一般人处在这尴尬境地,多半两面为难,但他性格温和,办事任劳任怨,谨慎仔细,又兼具才干,能察言观色,分剖时事,竟步步高升,成了觉空首座的得力助手,一路当上正念堂住持,负责少林寺与九大家往来政务。

正语堂与正念堂均属观音院所辖,觉闻与觉如向来不合,也是众所周知。

突然,一个轻微鼾声响起,在大殿中听得格外分明。觉生看向地藏院首座子德。子德身材肥胖,足足有两百余斤。地藏院负责各类生活用度、采买营建、预算花用,相当于别家的帐房、财务、庶务一类。子德花了四十年时间,靠着勤奋努力精打细算为寺内省了不少银两,方才在地藏院中挣得一席之地。直到六十余岁,他才成为地藏院首座,这还是觉空一力保荐之故。

他出家前本是河南首富,据说纳了五房妾,儿女成群,新进的一个还是几年前娶的,这事也众人皆知。若说最能代表俗僧能俗到怎样的程度,子德可说是表率,若比他还过,那便踏在触犯戒律的边缘了。

众人见子德睡着,都皱起眉头。坐在正对面的觉观首座忽地大声喊道:“子德师叔快逃,觉空首座来啦!”

子德猛地惊醒,跳起身来,嚷道:“哪?觉空首座在哪?”

“本座在这!”觉空冷冷道。子德这才惊觉被觉观捉弄,恼着一张圆滚滚的老脸坐下。他虽长觉观一辈,但无威严,不敢斥责,正恼怒这把“窝里刀”,又听方丈觉生问道:“关于俗僧易名之事,你怎么看?”

子德不辨状况,忙道:“觉空师侄说得对,觉空师侄说得对,我跟他所见略同。”

觉见问道:“觉空首座是赞成还是反对,子德师叔知道吗?”

子德一愣,忙道:“知道,知道。”

他说知道,但看他神情,只怕会议开始不久后便睡着了。

隶属地藏院的正进堂住持——外号“铁公鸡”的觉慈忙替子德掩护:“我与子德师叔相同,都认为易名不妥。”

至此,俗僧之首觉空、“锦毛狮”觉寂、儿孙成群的子德、诚心向佛的觉闻以及“铁公鸡”觉慈五名俗僧俱已表态否定。而七名正僧当中,除了观音院的首座——觉观与他的得力助手“笑口弥陀”觉如两人,其余人均未发言。

觉生方丈转头问道:“觉云首座以为如何?”

觉云是文殊院首座,地位之尊仅次于方丈,是以方丈先问了他。少林寺以佛法建派,境内泰半信仰佛教,文殊院负责收藏典籍,传授武学佛法,以及安排少林寺辖内各项重要法事,入堂僧人均为正僧,以对武学佛法有钻研者优先。觉云虽不擅俗务,但精修佛法,他对俗僧的态度虽不像觉观那般激进厌恶,但也觉僧人不奉三宝,古怪离奇。

只听觉云道:“正俗有别,修行人的规矩窃以为无须用在俗僧身上。各尊各法,各自修行便是。”

觉空冷冷道:“既然如此,让俗僧一脉都还了俗便是,俗家弟子一样能为少林出力。”

隶属文殊院的正定堂住持觉广道:“俗家弟子出了家,又该如何?”

觉空道:“不如问问,僧便僧,为何要分正俗?修行本是随心随性随缘,倒弄得唯有正僧方能修行似的。”

这觉广住持外号“拔舌菩萨”,虽是修行人,说话最是尖酸刻薄,当下道:“如果一心向佛,少林寺自是广纳有缘人。可俗僧中多少人是为佛而来,觉空首座难道心里没底?”

觉空道:“那何不将俗僧一并驱逐了?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觉广住持便要重蹈覆辙?”

正僧俗僧这个难题,起于少林寺的规矩。昆仑共议后,少林寺休养生息,随着规模扩展,寺内事务渐趋繁杂。寺规唯有僧人方能入堂,然僧众既已出家,一心向佛,于江湖斗争和照拂百姓之事上便少了心力与能力。当时少林辖下各派门多有斗争,少林难以遏止,边界上也与华山就“孤坟地”所属争执不休,然少林以第一大门派之尊,对华山竟是屡屡忍气吞声,直至少嵩之争。

嵩山本是大派,经过几十年根基厚植,论势力已不在九大家之一的华山之下,自然不甘臣服于少林。初时,嵩山改名嵩阳派只是引线,之后遂成少嵩之争。

没成想,一场少嵩之争,竟险险把少林打入绝境。寺僧不善算计与世无争的谦冲性格让战事屡现险境。直到嵩山兵围少林寺,这座千年古刹几乎就要灭亡于此役。

值此临危之际,解救少林的是以张秋池为首的五名俗家弟子。然而碍于“非僧不得入堂”的规矩,这五名俗家弟子只得剃度入堂。张秋池外号“铁笔画潮”,文武双全,他为少林策划筹谋,少林根底原较嵩山深厚,不多久便逆转了战局。嵩山举派迁至山东,从此不谈改名之事,与少林的关系也渐趋微妙。

这五名僧人便是俗僧之始。此后,少林对于僧人的要求不再仅止于以往基于宗教上的信仰,而多了基于实务上的需要,这便是俗僧。子德精于商务,便成了地藏院的首座;觉闻善于交际,又能分辨武林局势,长袖善舞,执掌正念堂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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