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佛手蛛丝 - 天之下 - 三弦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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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佛手蛛丝

昆仑八十年夏五月。

明不详并没有搬离在正业堂的居所,只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往文殊院正见堂。

文殊院分为正见、正定两堂,正见堂主掌藏书典籍,钻研佛学武术,正定堂则司传授教学,堂僧多为讲课经僧或授业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进武学,多需往正定堂学习,正定堂亦不时开课,或讲经,或演武,或出访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经传,虽说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贤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规。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过寥寥数人,首座与两堂住持更是数十年来从无俗僧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劳役领头。”为首的僧人高而精壮,两道眉毛下弯,看似一脸愁相,大伙给他的外号叫“愁师兄”。愁师兄问明不详:“你在正业堂都做些什么?”

“挑夜香。”明不详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会欺负人,哼!”愁师兄噘起嘴,看着愁容更甚,“我们夜香是轮着倒,谁也跑不了。”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经阁,保存经典,进修武学,后来改制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为佛弟子传道授业解惑。虽然改了制,藏经阁还是在的。正见堂跟正业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数是存放典籍的房间。师父们长年钻研学问,我们负责的劳役就多了,除了洒扫,倒夜香,还得挑水,劈柴。你年纪小,我会酌量分派任务给你。”

明不详道:“师弟与其他师兄分配相同劳役即可。”

愁师兄道:“我自理会得,去打扫藏经阁吧。”

文殊院配置与普贤院大致相当,院内多是僧居。正见堂是一座五进院落,中庭校场是演武讲经之用。藏经阁在正见堂后方居中,虽然朴素简约,却见宏伟巍峨。

明不详第一次踏进这少林重地,只觉肃穆庄严,细碎的脚步声在大堂里轻轻回响,好似踏得急点都显得亵渎。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开铜制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书柜。明不详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和各类应用杂书,分门别类放置,这里叫“博物藏”。

再往深处走,过一个小木门,又是一个较小的厅。这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种注译版本,亦有原典,有些书籍已是斑驳古旧,难以辨认。

明不详从架上取下一本《杂阿含经》,正要翻阅,背后一人说道:“你要看,得找注记僧借阅。现在是打扫时间,别偷懒。”

明不详回头望去,见是一名二十出头,长相英挺的少年,并未落发,也是俗家弟子,正对他笑。

那少年指着大厅另一头道:“那边还有一间,你过去扫吧。”

明不详点头走去,见那入口是一扇铁铸小门,门虽小,却足有三寸厚,若是全为钢铸,力气小点的只怕压根推不动。

此刻铁门半掩,眼看明不详走近,洒扫众人忽然停下动作,定睛看着他。明不详恍若不觉,正要推门,突来一道黑影冲出,口中大叫着,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这人力气好大,竟把他推飞出去,明不详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双脚落地,牢牢站稳,竟没跌倒。

只听身后众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厉害!”明不详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约摸六尺高,身形佝偻,背上一个驼峰甚是显眼。

只见那人双手不停挥动,骂道:“这里不准进来!滚!滚!”语气又急又怒,说罢又看了明不详一眼,瞳孔收缩,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急忙闪身入内,像是怕人继续看他似的。

这些,明不详都注意到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给卜龟推倒过,算是我们的入门礼呢。”

一名弟子赞道:“你好厉害,竟没摔倒。吕师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叫吕长风,跟你一样是俗家弟子。”

明不详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详。”

吕长风问道:“你下盘功夫真稳,师父是哪位?”

明不详道:“了心和尚。”

周围弟子纷纷“咦”了一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吕长风回头道:“大伙干活去。”众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吕长风问:“你知道你师父去哪了吗?”

明不详摇摇头。

吕长风道:“我想也是,唉。刚才的事你别介意,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那里不能进入?”

吕长风道:“那里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学典籍,没得允许不得入内。那个卜龟脾气大得很,那是他打扫的区域,没事你别惹他。”

“打扫?”明不详问,“他跟我们一样?”

吕长风道:“照理是一样的,又有点不一样。”他想了想,说道,“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只负责打扫那处,谁要是走近,都会被他驱赶。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陋,他脾气大,又不与人讲话,大伙都不想惹他发脾气。”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私下嬉闹打骂,时常结伴出游,感情甚笃。吕长风是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师父亦为正见堂堂僧,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头头。而那愁师兄,分派劳务公平,但除此之外,近来少与众人接触,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考侠名状,愁师兄正在勤奋练功。

至于卜龟,他不住院内僧居,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中,每日除了清晨洒扫,鲜少见他露面。

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正如吕长风说的,他有点不一样。

卜龟本名卜立,会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的直立”。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的,似乎有大夫说了原因,但他也记不清楚。他对父母最深的记忆就是父亲对他说:“立儿,站直!站直!”还有母亲的哭声。

这记忆很淡薄,淡薄到卜龟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当乞丐,甚至可以说,他的记忆是从街头行乞开始的。每个孩子看到他都笑他,骂他,他被扔过石头,别人家的父母会避免自己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传染驼背似的。

别人不敢靠近他,被打骂久了,他也不敢与人接近,只能蹲在角落里,讨口残羹冷饭吃,有时抓些野鼠,有时捞捕池鱼,有一顿没一顿地勉强维生。

直到十岁那年,遇到他师父,正见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见他可怜,将他带回少林寺照顾,至此他才得温饱。为表感激,他办事总是特别卖力。但了因和尚并没照顾他多久,不到两年,了因和尚没来由地病倒,没撑多久就走了。卜龟哭得很伤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顾,也是担心自己的好日子没了。

所幸正见堂的僧人并没有赶走他,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愿意收留他。只是有一点,那是卜龟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从观音院转来的堂僧,虽是正僧出身,生前却与俗僧往来甚密,并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处甚多,不问出身,又为何分正俗?”

对此,正见堂众僧只是摇头叹息,感叹了因这么好的一个和尚竟也失足沦落,与俗僧同流合污了。

了因既然被认为是亲近俗僧之流,卜龟处境就尴尬了。正僧为了避嫌,不敢与他亲近,俗僧视他为正僧之后,也不对他留心,因此寺僧们竟无人愿照顾他。幸好他单纯勤快,正见堂住持觉明禅师便分派他打扫神通藏,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扫妥帖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张罗得一尘不染。由于他外型丑恶,性格孤僻,便让他住在藏经阁一间杂物房里,一住就是十年。

卜龟把神通藏的活当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价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他赶走。

他就怕没了这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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