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山中随笔(2)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这样的问题:是什么造就了我这副模样?我是如何完成“我”这件作品的?在进行无休止的创作以来,我这副样子与他人为什么有了不同?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不同的?是父母,还是上苍赐予我这样多的才情?是什么使我如此醉心于遗世独立?究竟为了什么我需要它们来辅助我的生命?难道到非得这样不可吗?往后,我还能不能保持我这副模样?你曾对我说:“最好保持谨慎和谦虚,这非常重要,尤其是面对你热爱的地方。既然你欢喜在那个地方久呆,至少要用心灵去呆一段日子,和大自然对话,和你心仪的人畅游山水,你将会毫无保留地抛弃很多不良的言行,那是大自然啊!试试看,你将会被自己感动。”你说对了,你这该死的“乌鸦”。当我独自一个人来到小凉山这个叫苏坝的地方,我就想起了你的这番忠告。这里有一条皑皑白雪融化的、绝对意义上的纯洁的、幽蓝得使你的目光发颤的、圣洁的处子般的河流,它叫马边河。这样一个僻远的山中小县有这样一条河流,面对它,我何止是谨慎,何止是谦逊,何止是小心,生怕搅乱了它的那份天赐的美。我已经无言。它进入了我的注意力之中。因而我相信它是我心灵的寄存之所。它再一次使我们领悟了大自然的造化是人类的福气,超乎人的想像力和自鸣得意的创造力的。科学与文艺只不过是大自然一丁点不经意的恩赐,前者是我们生存的助推器,后者也只是我们生命的一点点缀罢了。真的,在这没有任何污染和装潢的自然景状之中,我才认识自己的模样,摸到了我的心脏。以前、现在、将来,我的所有文字,歌声、色彩、运动,都无以构成“我的我”之任何一点可能,唯有在这里,或那里的大自然的演绎,才能使“我的我”由极小变为极大,然后,成为大自然的其中之一。人类的渺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可怜,我们对大自然的傲慢、罪孽加重了这一点。我们凭什么那么自负顽劣呢?马边河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过程,一个过程的演变中不能停止流动的血管。我的生命历程中有嶙峋怪石,有阴霾乌霭,有日月星辰,有素荣嘉树,有泥石洪流,有古堡荒寨,有电闪雷鸣……我就是这样,拥有信念和行为,却不大需要言语。或许某一天我会将热血流干;裸露出干瘪的胸膛,毒日头烤焦了我的头颅,风沙掩盖了我的四肢,我的头发像被人们刈光的青草一样消失了,我和我生命里最持久的最活跃的朋友——鱼的尸骨躺在一起,我的牙齿变成了脆弱的卵石块,我的腰上住满了蝼蚊虫豕,我的眼睛像果实一样腐烂,啊,我的母亲所启迪我的梦想,所给予我的青春就这样枯萎了……人们在岸上观望、流泪、叹息……但在另一个时机到来之际,我又活着,继续我的旅程,我的干涸只不过是我对生命的另一种呈现,我曾经存在,现在只不过是在存在的彼岸。”马边河构成了我的形象,造物主的恩宠使我平静地在它的波涛滚滚中检视我肉体的功能,也使我在它身旁解析我形象多映射的造物的内涵。我相信有一种智慧来自于水,人的善念来自于水对人的哺育和教化。我们的形象由水构成,水喂养了我们的心灵,洗净了我们不洁的梦。就算肉体消亡了,生命会在水的引领下以另外的方式存在,它是文字、乐音、色彩、姿态、动感和善念合成的东西。让形象拥有善念和美,人才不至于枯竭。
我在马边河中倾情遨游,让自己也成为水的奥秘。水的另一功德就是它成全了你摒弃羞耻的欲望,并接受了你的肉体,你享受了自由,你自在地驱使着感觉,你不再为什么去承担什么。你领受着水的大德,成了水的生命,在尽情地飞翔!还有什么能比鱼在水中飞翔、鸟在空中游泳更使人产生灵感,让人快乐非常呢?这快乐的奥秘在水中开花,在水波上吹笛……我对水的依恋,就像久病的人对健康、饥贫的人对食物、贪杯的人对美酒、远游者对家园的那种感受。没有快感的时候就到水的身体里去吧,不能对人发泄,就对水发泄吧;水能成全你对灵魂的皈依。我在一篇文章写道:“在水中我完全表达了我的思想,但思想在水里似乎已不具备意义,它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背叛了习惯所形成的体验,天性好像并不需要太多的理念,人不可能永居于水中,人的生存处所在陆地,就像鱼的天堂是水一样,人只是在厌倦了陆上所熟悉的一切形式之后,才产生对水的好奇和依恋。只有远离了熟悉的一切,新的方式才有快活。就人而言,关于水的全部命题就是尽量使人的灵魂纯正,从而取得思想或抒情的理由。可不可以这样说,只有拥有了思想(它不一定是定义)和抒情(它不一定是情感的直观呈现),人才充分地自由?”假如我就这样存在,或就依据这样的存在而存在,也假如有人因我的这种存在而嘲笑我的存在,我将是多么的幸运,因为我听取了、而且是那么谨慎、谦虚地听取了自然界那无时无处不在的启迪:我存在,因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