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初见南山(一)
第1章初见南山(一)
我自雾霭中来,踏着“沙沙”作响的霜层,一个又一个幽魂从我身边挤过。大多是在地府里见过的,当时大家你挨着我我贴着你立在堂间听阎王高歌,说是为我们洗去凡世之尘。阎王不知从哪朝来,说话带着浓浓的口音,每句尾音都要上扬,有趣得很。即使如今已在忘川边等着入轮回,想起时还是觉得十分好笑。
“哎,你这么开心是因为要投胎了吗?”
旁侧有人同我说话,我极艰难才扭过身子,是个半人高的小孩,坐在粗壮老树的枝干上。周围尽是往前涌的人,没办法,我只能使劲抱住树干,这才勉强停下。“世间百般好,能投胎你不开心吗?”
“不。”小孩摇摇头,正经严肃地同我说:“人活着是痛苦,死了才好。”
“哦?瞧你这年纪,不过七八岁,都还未见识到人世的繁华,怎会下得如此定论?”
小孩蹙起眉,嘟着嘴,像是在转述一个旁人那听来的故事,用着平白的口吻:“别瞧我年纪小,我经历的可不少。在我四岁那年,家乡因战乱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我娘亲借问路的时机,丢下我和父亲,带着姐姐跑了。彼时我还怨恨过姐姐,为何她可以得到娘亲的爱,为何娘亲就要丢下我,跟着什么也不会的爹爹吃苦。可是在我七岁时,我再见到姐姐,才知晓,娘亲当年带着她,其实是为了把她带到安宁的地方卖给青楼。同年,由于饿得久了,我爹爹把我闷死在黑夜里,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啃了我的骨头。他不知道,他在那骂骂咧咧说我太瘦,味道不好时,我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听他如同在评价一头牲畜一般地评价他的儿子。”
我一时讶异,不知可以说些什么。也曾在脑中闪过,诸如“这世间欠了你,日后定会还你”这类冠冕堂皇的口号,可这般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话语,实在是说不出口。世间千百种,便是天帝老儿都很难事事一碗水端平,永远有人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也永远有人生于恨,长眠于不甘。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你叫什么名字?”我试图伸手抚摸他的后背,平息他的怨恨,却被他躲过,只能讪讪地收回来。
他歪着头看我,眼仁黑白分明:“我叫阿迷。你呢?”
“我啊,我叫阿津。”
奈何桥上的孟婆忽然掐着腰吼道:“别着急,每人喝一口忘川水,就来我这签字画押。前尘一笔勾销,好开始下一世。哎,谁再挤,我就把谁踹进忘川里!”纵然孟婆放了狠话,依然有人不听指挥,一个劲往前冲,“啪”,孟婆没有食言,果真一脚将那七尺高的壮汉踹进忘川里。
霎时间,四下阒静。
忘川没有一点点水花激起,甚至没有一圈涟漪,那壮汉就这么沉了下去,杳无讯息。人会死,那已经死的人又会去向哪里?无人知晓。那些因“我已死,你奈我何”而无所顾忌的人们,经得如此一闹,不敢再造次,畏缩着身子,规整排起了长队。
“每次死的都是冲在前面的。”小孩拍着手乐道,“果然当缩头乌龟才能长命百岁。愚勇的人死得最早!”他摇头晃脑地又说了许多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出的话。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先生,从前不大爱背书,每次都会把先生布置要背诵的课文抄在小纸条上,塞在袖子里,然后默课文时偷看。因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一个哥哥,打小爹爹和娘亲就很纵容我,不论先生告了怎样的状,他们都不曾训斥我,只会好声好气地同我说:“下次别再气着先生。”可到了下次,我还是会把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先生教了我十几年,到后来知晓我不爱听,也不再同我说那些经典,开始说些奇闻异事给我听。我一直以为先生是不大喜欢我的,因我自知在他学生中淘得出名,可我出殡那日,先生几次伤心至昏厥。他站在我的尸体前,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说我不珍惜自己。
先生说的没错,我此一生,最大的过错便是不晓得生命可贵,为了所谓的爱人,莽勇而行,最终,失去一切,魂归至此。
“我要走了。”我仰着脸对阿迷说。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却是极快恢复正常:“你们都如此愚昧,明知去了人间还是受苦,却还要往前冲。走吧,快走吧!终有一日你会悔过,会晓得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亦会晓得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误。”
他说的过于玄妙,虽是双眼向着我,却叫我觉得并不是在看着我。我冲他一笑,没有解释。他生得苦,不知被人等待的滋味。我晓得。我见过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也见过爱笑的母亲哭得双眼红肿,还有我那同我一样生性顽劣的哥哥,捧着酒坛子,蹲在我的棺材边嚎啕。他们都那般爱我,我不能不回去。
顺着人潮往前,忘川近在眼前,却是一刹那,金光自头顶蔓延开,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光芒刺目,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只有茫茫的白,叫人心慌。
“找到了。”
缓过神来时,我已落在一片云彩上,那云软绵绵的,仿佛随时会陷进去,可我还是好端端地立在上面。身边站着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身形与我那凡间的先生有几分相似。位于高处,我努力向下张望寻找阿迷,可他已不在那棵树上,不知去了哪里。
“还好还好,来得很及时。”他边捋着胡子边叹道。“你比前几日那个旗山君好太多了,他畏高,一个劲叫唤,吵得我头都大了。你瞧着倒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