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那花
注意那些花很久。我叫不出花儿的名字,像唢呐,像喇叭,我唤作喇叭花。误以为芙蓉的,其实不是。友是花痴,懂花的。她认识许多花儿,远在郊外的房子,有一个小院。她在院中种了许多的花。那日,和友街边行走,偶遇那花,她告诉我,那是秫秸花。生僻、饶舌的名字。我念了几遍,终于记住了它。
秫秸花,乡土气息浓郁的名字。也是我的童年,经常遇见的花。
北京西站出发的火车途经的地方,有一间宽大的灰色瓦房。房子处于低洼处。房后的坡上,是一条狭窄柏油马路。房子西面与铁路离得很近。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把房子建在那里。是喜欢嘈杂的声音?是喜欢火车的轰鸣?不过,那时,北京西站未建。铁轨上行走一辆辆货车,车里装着黑得不能再黑的煤炭。究竟送到哪里,我并不知晓。
印象中,房子后身,一条狭窄柏油小路边坐落一间小站,五六平方米的样子。火车通过时,从小站走出穿着制服的老年男子,站在小站的前面,吹响口哨。然后,黑白相间的两根木制木杆降落。东西行驶的车子、人流顿时停下,等候火车通过。没有人交谈。人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火车,从眼前咣当咣当驶过。偶尔,火车不驶向远方,通过路口向南行驶几百米,然后倒车。木杆提起,两边行人蜂拥而过。一个沉积岁月的小站,小站旁的铁轨被磨得锃亮,石板坑坑洼洼。自行车、三轮车从路口通过,不停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这是怎样一户人家,孤零零寄居于此地?许是太孤单寂寞吧。我从未看见从门内出来晃动的人影。
房屋东面墙根下,一个供人休憩的深灰色石墩,平整光滑。石墩一米多处,生长着几棵秫秸花。不过,那时,我还叫它喇叭花。粉的花,寂寞开着。
田间玩耍,我总是望向那花。硕大,孤单,不好看。毕竟是花,乡村田野,被着了色。不美。没有人花下驻足。这些花们,像涂了厚厚大红唇膏的媒婆,擦了粉红脸蛋,站在自家门前,美美地咧着嘴笑着。
瓦房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广阔的田野。田野间坐落几户坐西朝东的人家。我儿时的玩伴——东的家就在那里。
田野西面十几米就是铁路。
那时还小。
田野,铁轨,火车,站台,人家,池塘,还有那花,一股脑儿装进儿时记忆。
不知那几株花,是特意种植,还是风吹来的种子,生根、发芽、长花。花,面朝南,朝花暮落。
田野种植红色萝卜,绿油油的叶子,讨人喜爱。夏日,萝卜丰收季节。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母亲和其他农人下地收萝卜。
心疼母亲。放学,写完作业,帮助母亲做农活,农活干完,和母亲好早些回家。
途经那户人家,少有人影,像一个人烟荒芜的小岛。却见那花,安静伫立。犹记得,房前有水塘。水塘极大。夏日,零星的荷花,开在水面。那花不发一言,守护池塘。在素洁的荷花面前,不卑微,你开你的,我开我的。
夕阳下,农人田野忙碌的身影,被朝霞染红。偶尔,火车轰鸣而过。我帮助母亲拔萝卜。土地潮湿,泥巴沾了鞋子。母亲蹲在一旁麻利地扯上几根稻草,把几根萝卜放在上面,迅速打个结,插进草里。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捆萝卜,怎么也绑不好。累了,拔一根萝卜,跑到水沟边,洗净,剥皮,咬一口,清爽甘甜。
今夏,留意那花,误以为是被历代诗人歌之咏之的芙蓉。不是芙蓉,是秫秸花。
秫秸花,秫秸花。我轻轻唤它。
难怪!极像。同属锦葵科。
人到中年,方知道它的名字。
想起那灰墙灰瓦寂寞人家。那开在他家池塘畔的“喇叭花”。那远离喧嚣的花。
还是不起眼。然,依然开着自己的花。
没人认识它。
我生活的园子,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如我,据形,称它喇叭花。年轻的朋友从没留意过它。即使从它身边走过。的确是丑,吸引不了过客的目光。
我开始注意那花。
京开高速路边是它。居住的园子楼角是它。单位附近花园里是它。
花儿不美,名字不少。一丈红、斗篷花、吴葵、蜀葵、大麦熟花……
丑陋的花。花瓣不多,纹路不少,粗糙得不行。再看那叶,纹路深,叶面凹凸不平,像老人皲裂的手。无论是叶还是花,要多粗糙有多粗糙。
秫秸花,不像玉兰高贵素洁。花谢了,连叶子也好看,好花有好叶。不像牡丹雍容华贵,圆明园单设牡丹园供它风光。不像油菜花,人们赶赴远方,专程看它。
再看秫秸花。谁注意它?疯长的枝干,丑陋的叶,丑陋的花。儿时,我为什么会注意那几株花呢?路边的野花,虽小却美。而这花,傻乎乎戳在那里,哪会有人采?
友说,秫秸花太张扬,一点儿也不内敛。
你瞧!
像个傻姑,插着腰,阳光下,无所畏惧地开。笨笨的,傻傻的,又憨厚,又热情。
真敢开,不是大红,大粉,就是大白,大紫。不艺术,不浪漫。香么,一点点。花蕊不含蓄,颜色不协调。
它不在乎别人评价,不爱慕那些虚荣。你爱,或者不爱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一种怎样的坚持?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们,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不是么?牡丹、玉兰、桃花、海棠……那些漂亮的花儿们,开得美,凋落得也快。它呢,从六月开始,灿烂地开啊开,一直开到八月。不讨喜。越开,开得越欢,开得越长。我思故我在。
高贵是活,卑微也是活。人生一世,最幸福的,是,活着,为自己活着。
别小看那花。
根:清热,解毒,排脓,利尿。
子:利尿通淋。
花:解毒散结。
花、叶:外用治烧烫伤。
秫秸花低贱么?不!它凝聚生命中所有华美,全部装饰内心。捧出一身的宝。
以貌取人,我看轻了那花。
秫秸花,坚持着,生存着。
2009年,秫秸花当选山西朔州市市花。
秫秸花,终于,迎来自己的春天。
被埋没的花。
晏殊有词,黄蜀葵花开应候。李弥逊有词,为君小摘蜀葵黄。包恢有诗,暮开红菡萏,朝发白蜀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