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南唐后主。我很喜欢的词人。认识他,还青涩。想来,已经很多年。我的人已老,他的词却长青。一代又一代的人,读它;一代又一代的人,在他的词中慢慢长大。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初相识,正是这阕《虞美人》。
读起,朗朗上口。春花秋月,深有意境的画面;不堪回首,难以言表的愁绪;春水东流,无奈的惋惜。那时还小,一阕词,觉得好,觉得愁。到底哪里好,哪里愁?还年少,少年不知愁滋味。明知有愁,有痛,却读不到词心里去。这阕词被谱成曲,曲调悠缓,凄凉。读词,吟唱,眼里是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心里念的,是不能回去,沦陷的故国。每次捧读,眼前,看到李后主,在秋风萧瑟的夜晚,残月高悬,站在楼阁上,衣袂飞扬,遥望故国的方向,一丝愁绪凝聚眉梢。
喜欢李煜词中的真,以血书者的意。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间。喜欢填词、书法、绘画,通音律;喜欢和爱的女人,琴瑟相和。他有为帝王命,却无做帝王的心。整日寻欢。宋军攻到城下,打他个措手不及,不得不沦为阶下囚。
身陷囹圄,思念故国,一阕词诞生笔端。他单纯,无害人、防人之心。笔下文字,情之所出。赵光义早有陷害其之意,借故“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要了他的命。他无防范之心,喝下放入牵机药的毒酒,惨不忍睹的死,连做皇帝的一点儿尊严也没有。李煜的天真,害了他。明知沦为违命侯,还不谨小慎微。隐晦的文字都容易找到缺口,何况直言?
南唐后主,整日在他营造的艺术里熏陶享乐。他不谙世事,不懂得争名夺利,活得简单纯粹。
王国维,国学巨匠,深喜李煜。在《人间词话》里,静安先生几次提到他。他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主观之诗人,不可多阅世。阅世越浅,性情越真,李后主是也”、“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老先生喜欢的,正是李煜词中“真切”二字。正因李煜阅世浅,性子真,信手拈来的文字,唯美真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再读李煜的《浪淘沙》,一阕悼念媪娘的词。雨天,轻轻念,内心寒凉,身盖罗衾,也无法抵挡悲凉。所有愁苦,不如梦中一醉。忘却身是客,爱的佳人依然在身旁,轻纱曼舞,舞一段《金莲舞》。李煜身边,美女如云。他对每一个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子,情深意切,绝不逢场作戏。女人们爱他,为他活,为他死。国事令李煜心情烦躁,善解人意的娥皇,为他亲选舞女,排解忧愁。他迷上她的舞,爱上她的人。媪娘爱他,她的舞只为这个男人跳。她的心只属于这个男人。她不甘为赵光义舞,纵身从莲花台飞下去。男人活到这样的境界不易。她为他舞,为他死;他为她悲,为她独自莫凭栏。
哪里是李煜的词真,分明是情真。情由心生,词也是。
后主的词,真切,通俗。晚清词人周介存,谈及后主之词,说是粗服乱头。尽管粗服乱头,也难掩国色。他的词不加修饰,素雅,端庄,秀美。像俏丽佳人,再素朴的衣衫,也掩饰不了美艳。这样的美是真美。不像有些词,引经据典,读起来生涩,需拿些参考书方可读透,方可理解到位。
文品即人品。这句话适合李煜。李煜的性格,经历,奠定他的词不虚伪,不雕饰,有真情。他受父亲李璟影响,再加上先天禀赋,后天教育,他的词充满灵性,为北宋词奠定了基础。
李煜爱美人,也爱江山。他爱的江山,与皇权无关。“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对南唐的依恋,满怀愁绪,浸在笔墨间。
同样的绝命词,李煜的《虞美人》,与赵佶的绝命词《燕山亭》相比较,李煜哀叹国家命运,赵佶哀叹自己皇帝的境地。同样的悲苦,境界截然不同。李煜看似悲自己,悲的却是芸芸众生。赵佶的《燕山亭》,不过悲叹自己皇帝命运的凄苦。两阕词,境界不同,影响也不同。人们熟悉李煜的《虞美人》,《燕山亭》倒逊色不少。
李煜,我深爱。在中国历史上,李煜葬送一脉江山,成就千古词帝。有人说,他错为君王。其实,他临危受命,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登基时,南唐已经危在旦夕。这样的境况,重新竖起战旗,难上加难。何况,他无一统天下的野心,无治理国家的雄才大略,无果敢、强悍的性格。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一枚棋子,只有把他放到恰当的位置,才能实现自身价值,发挥最大作用。万事不可求全。李煜,为词而生,国家不幸诗家幸,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