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授箓(7)
第八十四章授箓(7)
张真简其实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听到“张宣昰”的名字是在何时了。
似乎从他懂事那一日开始,这个名字便牢牢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年幼时,族中潜心修道的只有他和几个懵懂的孩子,其他的大人们每一日都在争论着“张天师”这个位置到底应该属于谁。有一日,弟弟对心经中的一段话不太理解,便好学地来问他这个当哥哥的,但张真简也不解其意,只能拉着弟弟一起去寻父亲。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风朗云清的日子,明明天气大好,阳光和煦,坐在院子里的张寄英却愁眉不展,仿佛笼罩在他身上的不是光芒的暖意,而是随时会将他捆束住的浓雾,让人恐惧得看不清前路。
可惜年幼的张真简读不懂父亲此刻的心绪,他只是难得看到父亲得空,心下欢喜,便拉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谁知张寄英瞥见他们两个的身影时竟然本能地蹙起眉,站起身时不是张开怀抱拥抱自己的两个孩子,而是张口怒斥道,“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张真简的弟弟胆小一些,登时害怕地躲到哥哥身后。
张真简还有些茫然,但也本能地将弟弟挡在身后,自己张口想要说明来此的理由。其实后来仔细想想,他们不过是两个年幼的孩子,孩子想见父亲又有何错处,为什么非要寻个理由才行呢?
但那时的他即便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张寄英的脸色也没有好上半分,他怒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几乎是用告诫的语气告诉他们,现在正是他夺得张天师之位的关键时期,在这间院子里出入的都是重要的人,他们两个帮不上他的忙,最近不要来找他。
当年的张真简其实还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张天师”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本能地就问了父亲一句,“做张天师有这么重要吗?”
这句话让张寄英怔愣了一瞬,那目光中甚至也透出了些许茫然,但片刻之后,这表情便化作了震怒。
“啪”的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张真简脸上。
年幼的弟弟一下子便被吓哭了,张真简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可是张寄英非但没有作罢,反倒揪着他好好教训了一番,不仅告诉他成为张天师的重要性,还让他牢牢记住他是长子这件事。
“你是我张寄英的儿子,身为长子,你日后定会从我手里接过这个天师之位,你必须从现在开始担负起这个责任,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成为张天师,宁死也不能把天师之位让给别人,你知道吗!”说起这些话时,张寄英脸上露出的那近乎癫狂的表情,一度让张真简辗转难眠,哪怕睡着时梦见的都是父亲的告诫。
而未过多久,张寄英果然如预想中那样得到了天师之位。张真简本以为终于得偿所愿的父亲能够稍稍放松下来,可是从成为张天师的那一日开始,张寄英便变得越来越“可怖”,他并不像是刚刚赢得了一场胜利,相反,更像是战争才刚刚开始,只不过这次他要送自己的儿子去上战场。
那时的张真简还不到八岁,便要日日刻苦练功,一日睡两个时辰是常事,若是稍稍犯了点错,亦或是没有比过同辈的子弟,便会迎来最残酷的惩罚,而他的弟弟们身为“天师”的候选,虽然也接受了最严苛的教导,却比他轻松了一些,而且他们犯下的任何一个错处都会被算在张真简身上。
用张寄英的话来说,“你是长子,更应该懂事一些,成为张天师有多么重要,你应该比你的弟弟们更清楚,怎么能纵容他们胡闹?”
张真简一开始还会辩解两句,但反而被教训得更惨了一些,自此他便乖乖闭上了嘴。
但这一切一切的磨难,都不如“张宣昰”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痛苦要多。
张寄英虽然得到了天师之位,但他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很清楚自己的道行是无法与张宣昰相比的,可是他既然成为了第三十二代张天师,便逃不过与张宣昰做对比的命运,他承载了整个天师道对前路的期望,人人都盼着他能带领天师道走出困境,重整张宣昰离开之后留下的混乱局势,也希望他能做一个比张宣昰更强的统领者,
无论是厌恶张宣昰的人,还是支持张宣昰的人,在事情已成定局之后,其实人人都盼着张寄英能够做出一番成绩,继承张宣昰的遗志,亦或是超越张宣昰。
顶着这样的期望,远比被人瞧不起还要令人恐惧。张寄英年幼时其实见过张宣昰一次,长大后记忆本有些模糊了,但在他自己成为张天师之后,噩梦中张宣昰的面孔却比初见时还要清晰,让他夜夜惊醒。可是梦中的他无论如何拼命,都会败在那个自己幻想的张宣昰手中。
而他甚至不敢将这个梦境讲给其他人,只能将自己背负的一切期望都成倍地压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从年幼懵懂再到成婚生子,张真简将“张宣昰”这三个字几乎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他可以记不住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却唯独忘不掉这个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男人。
仍记得成婚当夜,本该是满心欢喜的洞房花烛夜,张真简却被父亲叫了出来。那夜寒风刺骨,白雪飘飘,父子两人站在昏暗的月色下,张寄英的脸上毫无儿子娶媳的喜悦,而是像往常一样告诫着儿子,成婚只是为了生下继承人,将来好传承这个天师之位罢了,若不是因为必须要有血脉相连的儿子当接班人,他更希望张真简像张宣昰一样一生不曾娶妻生子。但即便张真简已经成婚了,他仍然要警告儿子不要本末倒置,要牢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那一夜,张真简在冰天雪地中站了整整一晚,寒风将人冻得四肢发麻,也吹散了他对成婚后新生活的些许憧憬。
成亲三载,张真简与妻子生下两个孩子,一子一女,但夫妻之情淡薄,勉强维持着客气。
张寄英是在确信长孙有成为张天师的资质之后,才选择提前“退位让贤”,将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张真简,彼时天师道局势已定,无人提出异议。
张真简就这样成为了第三十三代张天师。
终于得到日日都想得到的身份,无需去争抢无需去赢过任何人,张真简本该庆幸的,但打从成为张天师的第一天开始,他便陷入了比之前更痛苦的焦虑之中。
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满足了父亲对他的期望。
他没有与任何人争斗过,也没有赢过谁,就这样“轻易”地成为了张天师,生怕自己得不到认可,以至于每次做出任何一个决定,他都要望一眼父亲,试图从父亲那板着的面孔里看出些许喜怒来。若是父亲略微皱起眉头,他心底便会跟着颤抖起来,反思自己说出的哪一句话做出的哪一件事是错误的。
重压之下,他也开始变得像他的父亲一样癫狂,哪怕极力掩饰,也渐渐暴露出暴躁易怒的一面,有一次甚至因为怒火中烧“失手”杀死了一个天师道弟子。
作为天师,张真简确实有权力处置门中弟子,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一旦被人知晓,他定会万劫不复。
而在那惶恐和茫然交加的时刻,是张寄英及时出现,帮助他掩盖了这桩事,一举一动都是那般“贴心”,事后还劝慰道,“这不过是件小事,你不能让任何一件小事成为拦住你脚步的阻碍,我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帮你除掉所有阻拦你的东西,而你只需要做好张天师,做一个强过张宣昰的张天师,只做到这件事便够了……只记住张宣昰,别人,都不重要。”
这样“宽慰”的话语未让张真简感到丝毫的安慰,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之中,他望着面无表情的父亲,那一瞬间甚至有了自己现在便将杀人一事告知众弟子,然后主动退位的冲动。
可是在父亲那凌厉的眼神注视下,他还是没有开口。哪怕这十几年之中,他已经无数次地有过这样的冲动。
但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做不到。
时至今日,他心中最大的执念还是超越张宣昰。可是张宣昰早已经死了,他又该怎样向众人证明自己已经超越了对方?
未等他想出个结果来,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转折之事却出现了。
张真简儿子的乳名中有个安字,虽然取自安民安天下之意,但在他心中未尝没有“平安”这样简单的含义。面对自己第一个孩子时,他心中也有过初为人父的喜悦,可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不明白该做一个怎样的父亲,换句话说,他别无选择,只能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来教导儿子。
可是他的儿子并不是他,那年幼的孩童虽然天真懵懂,却有着自己的“执拗”,在他的苦苦相逼之下,仍然不想选择修道,更不想成为张天师。这换来了爷爷张寄英的不满,对方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孙子是寄予了厚望的,怎能容忍对方如此“叛逆”。
就连张真简都是有些失望的,只是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失望儿子的不懂事,还是在对自己的失望。而在面对儿子鼓足勇气问出的那句“做张天师有这么重要吗?”时,他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回答出任何真心话,只是本能地,像当年的父亲一样,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你是我张真简的儿子,身为长子,你日后定会从我手里接过这个天师之位,你必须从现在开始担负起这个责任,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成为张天师,宁死也不能把天师之位让给别人,你知道吗!”
一模一样的话语,相同的场景被他又重演了一遍。
可惜他的儿子确实不是当年的他,不会做出与他相同的选择。
当张真简从妻子口中得知儿子消失不见之后,他的心底已经升起了一股不安的预感,而当他出动了所有力量,终于寻到年幼的儿子时,看到的只是一具已经变凉的尸身。
而儿子遇害的理由比想象中还要荒谬百倍——不过是年幼的孩童赌气离家,但却因为没有多少道行,意外遇上一伙匪徒便惨遭毒手。外面的世道太乱了,人间却没有普度众生的神明。那帮匪徒愚昧无知,甚至都不知道天师道到底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小小道童到底是谁,只是瞧见这孩子年纪尚幼却戴着价值不菲的玉佩,便动了歹心。
张真简一生追求的都是超越张宣昰这件事,可是超越他之后到底要做什么,阐扬正法,济世救人吗?
这个人间,这些世人,他已经拯救不了了。
死讯传回天师道之后,妻子也在同一日自尽追随儿子而去,在同一日经历妻儿双亡的张真简没有流下眼泪来,甚至都丧失了去找出凶手亲自报仇的力气,只是有些茫然。而当他无力地跌坐在天师道的大门外,第一次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立刻去见对方时,眼前却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