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赤霄剑(5)
第二十七章赤霄剑(5)
一番剖白,未让两人就此疏远,反倒让元提轻松了一些,终于不用为了他的好而百般纠结。不仅如此,共同守着同一个“秘密”无疑能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快要进门时,元提甚至大着胆子偷偷问他,难不成他也是历史上声名远扬的人物?
游光理都没理她。
而眼下本该是二十四客栈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一进门却发现偌大个一楼空空荡荡,又只有谢愿一个人坐在窗边吃饭喝酒。但这一次没有客人就不能归咎于游光和冯星了,分明是鬼市的人都已经知道谢愿住在这里,所以无人敢来。
眼看着二十四客栈上上下下都是一脸沮丧,就连那个大厨神都因为无法施展技艺,气鼓鼓地站在大堂吹胡子,“罪魁祸首”偏偏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喝酒尝菜。
这让元提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谢愿这样的人应是仙风道骨不屑于人间烟火的,但面对满桌的酒菜,谢愿却吃得很认真,眼也不擡地专注着面前,细细品尝着它们的味道,全然不顾外界的纷扰。这让那个本来在吹胡子的大厨都有些动容了,大抵是因为从前见到了胡吃海塞的妖怪们,如今看到有人如此尊重它的手艺,他差点冲上去跟人家聊聊厨艺。
而谢愿也是在喝下最后一口酒时才擡眼看向来者们,他的目光在冯星和元提身上扫过,最后还是停留在了游光的脸上,似乎仍想仔细打量一下那与故人相似的一张脸。
游光淡定避开他的目光,扭头安抚那憋着一股气的冯星。
这一次过来,冯星确实是要与谢愿讲和的,偏偏自己一看那人道貌岸然的模样就气得牙痒痒,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正要坐下和这人讲一讲那日自己出现在滁州的经过,谢愿却别开了目光,反倒看向了元提,“遮莫说你要与我做笔生意。”
还没想好如何打探消息的元提被这话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大统领竟然把这个本该“秘不可宣”的考验直接告诉了谢愿本人。而她这时若是再搪塞过去,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是,我是想做这个生意。”犹豫须臾,元提还是决定坦诚相待,“无论是无法携带在身边的宝物,还是寄托了执念的物品,长生柜坊都可以为客人存入,而无论人鬼魔神,只要是有缘人,都可以成为长生柜坊的客人,您若是有这样的……”
“我没有。”谢愿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
但这是元提意料之中的,她没有半分气馁,主动走到他桌前,继续说着,“可我信您是有缘人。”
谢愿没有理会她,扭头看向了鬼市长街。
他这副做派最令冯星厌恶,手指节都要攥白了,不过是碍于大统领的面子强忍着。
但元提却沉得住气,她做过市吏,与许多不配合的商贩都打过交道,知道自己这时不能再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目的,于是干脆招手又要了一壶酒。
听她要喝酒,几个男人都不自觉地一挑眉。元提却像是毫无察觉,等新桃提来酒坛子,她便招呼着游光和冯星坐下一起喝。
游光对上次的事记得清楚,见她已经往碗里倒酒了,想要阻拦的手擡起又放下,放下又擡起,迟疑着要不要干脆把酒碗掀翻。
可是端着那碗的元提却只喝了一口,然后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谢掌门,您也看到了,这鬼市只有寥寥几个生人,且都是客人,留下来做工的只有我一个,我倒不觉得自己处境悲惨,反而觉得日子有趣,只是,我也是误打误撞才来到鬼市的,还未做成这鬼市的客人,便先成了长生柜坊的小工,每日看着客人存取货物,各个都有自己的执念,其实我也有些羡慕,因为仔细想想,我也没有什么物品能存进柜坊。我自幼无亲无故,只有一个朋友,如今她过得安稳和顺,我别无所求,回首过往十余年也无憾事,我真的以为自己毫无执念了,但后来一想,却还是想到了一样东西。”
她说自己年幼时曾在好友家中偷听教书先生讲课,那是个温润儒雅的年轻人,明明心怀大志,冲天而鸣想飞之心不死,却因为身份低微不得不在富商家做个教书先生。而他一早就留意到了时常在外偷听的小丫头,不仅没有责备她,反而送给她一本自己编纂的书,他在里面博古论今、谈商论道,洋洋洒洒数百页,叫年幼的元提大开眼界,珍视无比。但就在某一日,她再一次捧着这书去寻先生讨论其中内容,却见那个满腹才华的年轻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事情的缘由更让人无法接受——只是因为官府想要断了一些黑心商户的路,便推行新政,直接将所有商户的路都堵死了。先生不忍心那些勤恳老实的百姓们受到波及,便站出来据理力争,最后为了保护几个想要抗议的商户而以身触在官兵的刀身上,就此殒命。年幼的元提就这样跪倒在他的身边,不住地哭喊着他的名字,直到怀中的书页都被鲜血染红。后来她成了市吏,察度量权衡之违式,估百货之值,也尽了最大努力让商户们能够做公道的生意。
“那本书我一直保存至今,若是当日我将它也带来鬼市,恐怕也会将他存入柜坊。”元提仰头又仰头喝下了一口酒,然后趁着这酒劲坦然笑了笑,“但如今一想,我想要将它存进柜坊其实并不是为了逃避那段痛苦的回忆,而是真的放下了,只有我自己放下了,才会为它寻一个安稳之处永远地封存,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但我再也不会想要去看它了。”
这番话说完,她竟然真的未再劝谢愿跟她做生意,仿佛已经放下了这个念头,刚刚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最后的慨叹而已。
而且为了防止自己再像上次一样不省人事的丢脸,她主动起身结账走人,打算趁着自己大醉之前先回柜坊走着去。
游光瞧着她这副看似清醒的模样,深感不妙,没忍住也跟了上去,果见这姑娘走到门外之后就开始一步三晃。他上前扶了她一把,正想摇摇她的身子让她清醒一点,却见元提的眸子还是清明一片。
她长舒了一口气,说自己刚刚只喝了两小口,现在不过是有些晕,脑子还是好用的。说罢,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她不是真的放弃了,她那是在诈谢愿呢,她赌他活了这么久一定遇到过无法释怀的事情,只要他能有一丝动容,她也能多一分希望。无论这法子靠不靠谱,她总要为自己争取一次啊。
“至于我说的那件事,确实是真的。”说起这个,她叹了声气,但眼底已经没有了哀色,“只是我真的放下了。”
所以即便谢愿识破了她这点小伎俩,她也不担心,因为她想与他做生意是真,若他真的有那份执念,她希望他能彻底放下的心也是真的。
说罢,又嘟囔几句那谢掌门的气势真惊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喝点酒才能淡然地平视着对方。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日她再来。
对此,游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问她,“你知道谢愿来鬼市是做什么的吗?”
元提确实不知。
见她茫然,他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其实他是为了找一样东西来的。”
“真的?什么东西?”元提觉得自己又清醒了些,可是问出口便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鬼市只有我和大统领知道那东西在何处。”他说得信誓旦旦,然后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可以告诉你那东西在哪儿,你拿这个秘密与他做交易,他一定答应你。”
天大的好机会就摆在眼前,说不心动才是假的。
元提从未觉得这人口中说出的话能这般诱惑,让她每听到一个字就忍不住咽一下口水,但心动归心动,她最终还是摇摇头,“算了。”
“怎么?你做过人间的官,便也将刚正不阿那一套带来了鬼市?”游光忍不住摇摇头,像是在为她的不争气感到遗憾,“这里可是鬼市,你不用点手段怎么能达成目的?总是非黑即白的,到最后吃亏的可是你。”
元提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她并不是不想走捷径,只是有些担心,“你将那秘密告诉我,就算大统领不追究,我怕谢愿也会借故找你麻烦。你看他对冯星……”
这话还未完,便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客栈里传来一阵喧闹声,间或还夹杂着冯星惊慌的声音。
元提与游光对视一眼,心里猜测着这会不会是冯星与谢愿又起了冲突。但冯星的道行还无法与谢愿相抗衡,两人担心之下连忙跑回了客栈,只是这一进门看到的不是满地的断壁残垣,而是一道蜿蜒的血迹,再擡眼一瞧,只见客栈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穿着青白衣衫的年轻人,他们此刻正跪在谢愿面前,谢愿却连看都未看,只专注地在为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检查伤势,看那模样,分明就是白禾!
眼见着自己的恩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冯星甚至顾不得自己与谢愿有什么恩怨了,也跟着查看起少女的伤势来,并且一眼就认出这伤出自谁手,“是晏绪!”
他说晏绪是凤林有名的几个大妖之一,且行事最为残忍,不仅会在杀人后食人心肝,甚至还会活剥人皮,她一旦出手便势夺人命,白禾受了这样重的伤,恐怕已经无力回天了。
眼下谢愿已将掌心覆在了白禾腹上,那道道金光几乎笼罩了少女全身,却未让她伤势复原。而跪在地上的几名赤霄派弟子更是悔恨不已,“原本是我们先遇见那女妖的,她当时正在吸食人血,我们与她缠斗却落了下风,小师妹为了保护无辜的百姓,也为了替我们承受那杀招,才受了这样的伤。师祖,若是能以命换命,我们都愿意一死换小师妹活命,求您一定要救救她啊!”
他们声声泣血,为了救小师妹的性命甚至不惜追着祖师爷的踪迹来到鬼市,其中情谊自不必多言。
但谢愿却始终没有开口。
弟子们没有留意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波澜,还当他是在恼怒他们的不自量力,正要开口认错,却听门口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他不是不想救。但纵称半仙,终究也还是人,做不了那起死回生的大罗金仙。”
元提回首望去,只见不知在哪里又喝了酒的遮莫刚好晃到这客栈门前,见他们都在这里,便也凑了个热闹。
但眼下这个场景说这样的风凉话,未免太过残忍。几个赤霄派弟子本就悲拗欲绝,眼下更是恨不得与他拼命。
可遮莫并不在意旁人目光,自顾自地看着谢愿,似乎在等着什么,甚至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阿愿,既然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那就别后悔一次又一次。”
千年前的回忆似乎就这样奔涌而来,将天地染上了血色。
须臾,众人便见那一向孤高的谢愿弯下身对着这鬼市的统领遥遥一拜,他明知对方是故意激他,甚至从今往后千年万年都会以此压他的气焰,但还是说出了那句,“请上神救我弟子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