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山中日月(二)
133.山中日月(二)
夜深露重,顾少堂引着一个斗篷遮面的老者来到了江客夫妇的屋外。
“多谢顾兄弟。一会儿便由我送老先生出去。”
顾少堂沉默如影子般退下。他自然懂得,他不该问的,便一句也不多问;不该说的,便一句也不多说。
黑色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白须飘飘、鹤眼澄明的面孔来,徐徐笑道:“伯宁公。”
江客长揖到底:“锁阳先生,此番唐突,烦请包涵。”
锁阳谷主抚须而笑,一双鹤眼洞若观火:“伯宁公夜深约我至此,想是为了尊夫人的病?”
“先生料事如神。”江客徐徐叹出一口气,“拙荆讳疾忌医,江某实是计穷,才出此下策。叨扰先生深夜前来,替梦枕之上的她切脉看诊。”
锁阳谷主脸容微凝,过了片刻才道:“伯宁公是磊落之人,行此晦暗,老朽亦谅解苦衷。似尊夫人这般自幼恶疾缠身,憎医厌药,亦不是怪事。老朽也怜惜她年纪轻轻,不忍你们少年夫妻过早分离。既然如是……伯宁公,请引路。”
绣榻之上,女子侧颜神秀,玉容苍白,仿若雪色纯净的一捧山。她眉间微蹙,睫羽轻颤,呼吸浅至不可闻,清愁似轻烟慢雾笼在她的面庞之上。
锁阳谷主上前细细诊看,一室俱静。
屋中烛火明灭摇动,江客走到灯盏前,将那夜中寒灯剔亮,灯花疏忽一闪,他的心也随之一颤。
“她身上的‘地一水’之毒,可尽消了么?”
“依少夫人的脉相看,睡火莲确有克制寒毒之用,但少夫人中毒之时,实在年岁太幼,年深日久,已是无药可根除。”
“她的毒还会发?”
锁阳谷主愁眉深虑,“人之元神为阳,阳不得伸,则阴重而阳微,元神一伤,便生鬼邪之病。夫人近来忧思成疾,反助了体内阴邪之势,寒毒复炽,迟早而已。”
“如果再为她取一颗睡火莲呢?”
“这等圣药,药性太烈,可一不可再。伯宁公,此刻,老朽要下三道方子。第一道方,我回药庐制药茶,为少夫人保养阳气,此茶每日着她饮灌下去;第二道方,天地之间,日为天阳,少夫人绝不可闭塞在屋,须得多与日光相亲;至于这第三道方……”
“是什么?”
锁阳谷主眼眸微擡,打量江客之神色:“伯宁公定是以自身真阳之气为少夫人涵养调息,此法于康健之人多有损伤,不可久持。莫不如敦促少夫人自行调养内息、行气通经,少夫人的内功底子尚薄,倘若勤加修练,大有裨益。外化之内劲,譬如雨露,只能润泽一时;只有内化之力,才是身之泉源,用度不竭。”
“是,晚辈谨记。”
山中几日,阿元被江客敦促着,每日沐浴晨光,调养内息,定时饮茶,其余时候,两人携手游于山间,日赏山花烂漫,夜观日月星语,大有天上人间之美叹。
这日二人于苍苍翠色中偶遇一泓泉流,其清若镜,激扬微波,看得人心神澄莹。
阿元心生欢喜,掏出随身带的那支骨笛,吹了一支古笛曲,其音如甘露、似醴泉,涤荡瑕秽,嘉和万物。
江客先是静静谛听,面带微笑,而后也取出骨笛,以妻子旧日教习之音,与她相和。
黑羽帝皇蝶如漆黑星斗环绕这对少年夫妻,上下翩飞。
暮色渐晞,笛音渐微,阿元收起骨笛,伸出手去,如承露一般托住一只金斑烁烁的黑蝶,唇边笑意在醉酒的夕阳中明明灭灭,“人说蝴蝶朝生暮死,实则朝闻道,夕赴死,不亦是一番人间乐事么?”
江客终日凝然望妻,此刻心头一阵骇痛,眼前的她分明如此欢悦的,而这欢悦似乎也是朝生暮死。他始终在与她骨血里死而不灭的先祖抗争,要将她年轻的生命夺回来。她不该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旧事而活,她本该有如此静好而明媚的岁月。
阿元见江客神情刺痛,别开眼去,只道:“咱们这些日子,过得多么好。可我知道,咱们没法在这山里,躲一辈子。”
“只要你愿意,咱们便在这里住一辈子。”江客神色执拗地看着她,“再不管外头的事儿。”
江客话音方落,忽听得一阵急马狂奔之声,两人齐齐往蹄声来处注目。
一只高大神骏的红鬃马撒蹄而来,马上执鞭之人,乌金披风高高扬起,恰便似乘彤云而来的仙客。
曾经的拓跋决,如今的江决,赤衣红马,流火陨星般,从绣金马鞍上一跃而下。
他一身曙色狮子滚雪球织锦缎袍,戴一顶束发小金冠,冠上缀红光欲流的一大颗珊瑚珠,通身的装饰华贵明艳,越发是个风流明俊的傅粉何郎、偷香韩寿,一身天赋与的轻狂意态。
“哟,兄长和嫂嫂好兴致,果然挑了个好地方过神仙日子。”
阿元在弘微坊中淫浸日久,打量他一身织锦光华灿烂,识得是坊中贵品,心中不喜他奢靡气盛,冷脸道:“你来做什么?”
“搅扰了嫂嫂的美梦是不是?”他说话间脸带笑意,眼眸中有彤彤盛气,似顽似傲,“若不是母亲大人有殃,我也不会……”
江客与阿元惊闻此讯,脸色俱是一变。
阿元口快,叫道:“母亲好端端的,怎就突然病了,你……你究竟耍什么花样?”
江决笑意彤彤,燃若榴花:“嫂嫂倒疑心,是我对母亲不敬,惹她老人家生气么?我已催请了锁阳谷主,母亲的病况究竟如何,嫂嫂与兄长,要不要听上一听?”
江客撮唇一呼,那匹相伴多日的白马便从泉后的林间跃出。江客正欲携阿元上马,却听江决一声哨音,自江决身后又奔来另一头红鬃烈马。这匹红马同江决之坐骑似是旧识,耳鬓厮磨,十分亲热。
“你们两人一骑实在太慢,嫂嫂,这小红马儿,便供你驱使吧。”
阿元闻言不顾,身子轻跃,已经跨上小t白马的马背,回头朝江客挥手道:“你们骑红马快行,不必看顾我。母亲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