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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人间荒唐(一)

112.人间荒唐(一)

回南越已是极冒险的事。更遑论,还有王宗与孟章同行。

带外人进南越是极大的禁忌。阿元破禁,全是为了楚青鸾。她反复思量过,倘若楚青鸾有难,王宗的确可施以援手;再不济,叫这对鸳侣再见上一面;最最不堪的结局是,楚青鸾同她一样叛寨而出,那么王宗至少可以带她走。这未必不是楚青鸾该过的生活。

为了叫王宗无法记忆进寨路线,阿元特意选择走毒水河。王宗命人备了一支舴艋舟,舟身由阿元用朱砂绘了南越的百毒纹。阿元又备了五副软垫,垫中悄悄塞入七味解河中瘴毒的药草,事先搁在舟中。筹备停当,于入夜时分,舴艋舟载着江玄夫妇、渭川、王宗、孟章一行五人,缓缓朝那雾深水深、如仙域似鬼狱的南越飘荡而去……

王宗醒时,周遭仍是黑夜。身子绵软、头脑昏沉,身已不在船中。

“王兄,醒了?”

王宗勉力擡起眼皮,借着月光水光分辨周围:“我们在哪儿?”

“毒水河南岸,南越境内。”江玄将一枚丹药送到王宗手中,“服下吧。正值春夏,河上瘴毒厉害,你与孟章都有些吃不消了。”

王宗心思一暗,五人中,只有他与孟章为瘴毒所侵。他稍稍用力,将指尖的丹药碾出一点碎渣,掖进衣袖中。这时,他恍惚看见另一个身影朝他走来,急将余下不成型的丹药用手掌掩住,往口中一送。

“多谢你们夫妇的药。”

夜间的南越,雾气四溢,既仙气飘飘又鬼气森森,正如眼前的江元,或者说是楚一凰。王宗睇住她,极难得地生出几分后怕,来这边境恶地,真是将自己的命押在了赌盘桌上。

阿元也半垂着眼睛瞧着他,问他:“你还能走么?”

王宗身子绵软,仍硬撑着想坐起来,江玄伸手去扶,忽听林外有声响,细细分辨,是人的足音,还有另一种活物的呼吸声。

阿元朝江玄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五人皆泥足原地不动。

林中隐隐现出一个怪物似的暗影,掺杂着沙砾般的声音,说着一嘴怪音。

王宗陡然想起,志怪古籍里那些半人半怪的妖物,诸如龙头人身、鸟翼人面,又或是蛇足人形,他心怀惴惴,看向阿元。

阿元无惊无惧,只淡淡回了一句什么,随即擦亮身上所携的火折。

太危险了!王宗在心中低叫,暴露所在,无异于任人宰割。

林中传来一声怪笑,阿元携着火光走近那团活气,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四五十岁的驼背人,背上停着一只小小的苍鹰。那驼背人口中呼啸,苍鹰便从他的背上跃到他的臂上去,他擎着鹰鸟,半凸的背稍稍挺直了一些。这人缩着脑袋,额头很高,像寿星公似的,额上刻着一道道清晰的纹路,甫一开口,那些额纹便顺着表情深深浅浅地流动着。

阿元同他有来有往,一问一答。

王宗这才明白过来,此人说的是南越方言,并不是什么怪音。

阿元同这驼背伏鹰人交涉完,才对众人道:“他是夜天寨的,来此为寨主捉寒蚩虫。这寒蚩虫春夏都眠在洞穴里,难捕捉。我帮他一帮,叫他借地方供我们食宿一晚。”

阿元说着便叫众人留在此处稍等。江玄不放心,她摇摇头道:“南越是我生长的地方,越民比外面的南楚人质朴老实得多,你不消担心。照看王宗他们。我自会回来。”

江玄只得作罢。

孟章服过药,身子好转得快,觉活动自如些了便来到王宗身侧:“爷,冷是不冷?给您起团火煨着?”

王宗摇摇头,孟章扶他靠住了一棵大树。

“爷想必渴了,也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净水?”

王宗又摇摇头道:“咱们静等便好。”

孟章心中七弯八拐,着实想劝他回去,可这话终究是压在了肚子里。他从前认为自己的主子最是谨慎隐忍,不行差踏错,后来渐渐发觉,这主子是个暗里疯,赌命的事竟一趟趟地干。这样的人在赌桌上绝落不了好,可在命运的牌桌上却未必。有时候这命,只有敢赌的人,才能扭转乾坤。

江玄也往王宗身旁坐下,将玄剑搁在脚下,这一趟回南越,他举手投足间多了落拓不羁的江湖气,王宗心中暗道,这便是近墨者黑,于这山野鬼地,如何求一个君子端方?

江玄垂眼看着玄剑,道:“倘若见到楚青鸾,王兄会带她走吗?”

王宗轻笑了一声:“也得她肯走才是。”

王宗半倚榉树,肩平背挺,姿态依旧雅正,一只手自然地搁在支起的膝上,江玄回头打量他侧影。照秘帮的回禀,王毓宗的年龄、相貌与王t宗大致合得上,至于百骨扇,似乎也是王家一掷千金从流落江湖的前朝御用的宫匠手中买来的。可江玄心中到底觉得他少了一分商贾的铜臭味,他的人太清贵了。即便是皇商,该脱不掉那一个“商”字。

王宗浅笑着接住江玄的目光:“其实我也很好奇,江兄是如何娶到那样一位妙人儿的?”

江玄神色缓缓一滞,道:“阿元同楚青鸾不一样。南越本是一片灵山灵水,可若是这片山水拘得她不自由,她自然要走。”

王宗的目光沉下去,暗暗想,同在樊笼之中,青鸾却不舍得离开。她是愿为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流干每一滴血的。她冷而倔的眼神背后,是热、是痴。

“佛家曾言:我执为根,生诸烦恼。我想,江夫人的执,在于不能忘己,故有执己之祸;青鸾的执,在于不能忘他,故有无己之忧。”

听者江玄,轻轻顿首,暗想,王宗这一番话,如是阿元在前,未必懂得。

江玄也曾设想,如有一日,阿元认为江夫人的身份成了一座新的樊笼,她自会破出笼来,振翼而去,翺翔四海之外。她这一只凰鸟,似乎总在近乎盲目地寻觅着什么,兜兜转转,不得安宁,那不是梧桐,也不是练实,更不是醴泉。如今,重返南越的这一刻,江玄似乎明白了。她所寻的,是心之所来,亦是魂之所归;那是一片永恒的失落之地。

永元123年的春日,那时,他们曾拥有过一片世外桃源,一个混杂着野蛮与天真、逍遥而旷乐的南越国。而他们的公主,是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女人。这种美,曾不为任何人所拥有。

是的,这就是阿元奢侈的绮想,让南越国流转回永元123年前,流转回那个桃源似的梦中去。

江玄这般回溯妻子之心境,神色似痴似喟,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响:“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阿元已来到他面前,他轻轻去握阿元的手,她意识到他有话要说,于是静静地望着他,等着。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需要理解,亦不会有人认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陪伴她,走过这荒荒唐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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