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春日迟迟好相逢(二)
58.春日迟迟好相逢(二)
这一餐饭没有小谈想像的容易。
关郡客舍地方不算小,可一t楼的厅堂,到了夜餐时分,已坐得满满当当。小谈望洋兴叹,十分惋惜又可怜地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江玄道:“换一家吧。小谈之前领的那间酒楼也不远。”
阿元鼻子一皱:“不,就在这儿等。那间酒楼可比这客舍的餐贵了好些呢。不让这小滑头占了那么大便宜去。”
楚青鸾思酌片刻,喊住正忙的掌柜,指了几样菜嘱咐送到楼上去。
掌柜的一脸被铜钱板儿压弯腰杆子的苦乐相,只说用餐的人多,腾不出手去再往上送饭。
既然如此,四人总不能占着楼梯等,只好先回江玄两人的房间,坐着闲聊。
小谈这说书瘾又起了,缠着便要给众人说一回书。
“你们想听什么?我小谈,那是张口就来,不假思索呀!”
阿元支颐望住案上灯火,神情静得生出一种明不明、暗非暗的幽昧之气来:“南越的故事,你可只起了一个头。”
小谈回想那日,乍谈起南越北狄,阿元脾性大坏,喏喏不肯说,只道:“这……这故事我不熟,换一个来讲吧。”
阿元闻言,蛮气便起,道:“不行,就说南越的事儿。从南楚四世和文懿皇后说起,从他们胡乱乱、潦潦草行了大婚说起。”
楚青鸾把细眉一折,道:“别闹气。”
阿元眼风一横:“不爱听的人,便都出去。反正我是听定了。”
小谈心道这小公子的脾气好一阵儿、歹一阵儿,幸而自己已经领教过了,倒也不十分地怕,便朝江玄心有戚戚地看了一眼,江玄微微点了头,算是默许。
小谈这才开嗓道:“那我就说说。其实这亡国美人的故事,也大同小异。话说这永元123年,南越公主奉了老南越王的命,携了重礼,跋山涉水,到了那繁华奢丽的南都城来,为南楚四世庆贺生辰。在那王城之中的太极殿上,这南楚四世高坐龙庭,一见南越公主,惊为天人,七魂八魄丢了大半,数日不到,便欲封这南越公主为后。当时呀,这朝野上下,甚为震恐啊!南越首领虽已封王,但在满朝文武眼中,仍是毒山毒水中生长的异族孽人,宫内都传,是那南越公主对先帝下了‘天一’符水,才迷惑得先帝悖逆宗室,无视纲纪,只一心要册封那妖女……”
阿元乍听这“妖女”,褐眼圆睁,薄怒欲喷,小谈连忙改了话头:“哦不,不是妖女,是那倾国倾城的南越美人!”
阿元的眉头并没舒展开。
小谈眼色一转,无由地生出感慨:“诸位试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江山在握,没有一个倾城美人相伴,总归是寂寞啊……”
这小谈分明是半大孩子,竟学了半老酸儒长吁短叹,引得阿元也半消了愠恼,微微绽一点笑意,可那笑意便如春阳融冰,复又消解无踪:“先帝既有了文懿皇后,又有无限江山,是该知足了,他如何能想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也会易主。”
“我爷爷说,其实文懿皇后同南楚四世也算得一对神仙眷侣。只是帝王之国,不同于百姓之家,他的情深恩重,于文懿皇后和南越一族,那好有一比呀!”
此时连楚青鸾也难掩好奇,问道:“比作什么?”
小谈蹦出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至毒!至祸!这一国之主,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愣是娶了这南越女子为后!可看官们想啊,文懿皇后出身荆野,如何贤助君王,安固朝邦?又怎担得起一国之母的尊崇之位?永元124年,文懿皇后诞下一双儿女,先帝以日月双辉喻二孩,帝子赐名“昶”,敕封太子;帝女赐名“望”,号曰满公主。先帝不但大赦天下,还命人制《日月颂》,唱的是‘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日月光照廿二州’。”
阿元轻轻复述:“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日月光照廿二州。”她的眼神悠远,嘴角浮起一抹世事转头空的嘲弄,片刻后又问:“后来呢?”
“先太子与满公主,由帝后亲养,千恩万宠,在那南都城的深宫中,真是视富贵荣华为寻常,全不知‘人间疾苦’四字。而这南越的贵族呢,因了这母子三人的缘故,一朝鸡犬升天,倒不把大楚天下放在眼里,这南都于他们,也如自家后院一般,常进常出,任性妄为,愚昧跋扈,致使民怨沸腾呐。”
阿元喃喃自问似的:“民怨沸腾?”
“转眼间,便过了一十八年光景。先帝独宠文懿皇后,冷落后宫,这也罢了。只是那文懿皇后的亲兄越国舅仗势凌人,气焰嚣张,搅得王城不宁;群臣愤慨于心,积怨于内,又怒不敢言,甚而有那奸臣佞臣,一味地讨好南越族人,阿谀奉承,无所不至呀;那北边来的荆川王姬,日日劝帝上挥军北下,驱除鞑虏,北复大楚基业。先帝终于定下乾坤大计,于永元141年,在永江以南,发动了南北之战,与北方狄人一决高下!这一战,真叫风云变色,天地震颤,山河崩催!先帝御驾亲征,与北狄战战停停,僵持了数月,此时,于南都城中留守的苻相与越国舅因战不和,互生嫌隙,苻相便在几位大臣的怂恿之下,发起了‘南都兵变’,将越国舅和两子斩杀,覆灭了国舅府的势力,文懿皇后闻讯大恸,暴毙宫中,一代佳人艳后就此香消玉殒……”
阿元冷冷望着小谈:“你怎么不说了?”
小谈为难道:“这……这说下去……牵扯到当今皇上……”
阿元笑意潋滟生寒:“那便牵扯。三皇五帝,尧舜禹汤,谁人的故事不被牵扯,就他怀安帝说不得碰不得么?”
小谈咽了咽唾沫,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这也都是传闻、故事、说书,可信不得真啊。”
楚青鸾似是而非地说道:“真事隐去,方有假语存焉。你只说给她听吧。”
小谈只得隔着瓜皮帽挠挠头皮,说道:“这‘南都兵变’一事,爆如惊雷,消息传至军中,南楚四世惊恸万分,呕出一口心血来,便晕厥在地。北狄探子探得消息,拓跋祖连夜整军,偷袭南楚大营。营中军心大乱,一攻即溃,纵得有‘战神’之名的江仁祖死战,终究也是徒劳。这一夜,是当月阴历的最末一天,史称‘永江晦夜’!有传闻说,当夜,先太子正在皇帐中为先帝服侍汤药,一个狄人手持利器冲将进来,先太子从来养尊处优,毫无还手之力,谁知这时,先帝竟从龙榻之上一跃而起,抽出皇帐中的一柄灿黄宝剑,朝那北狄蛮子劈将而去……”
阿元摇头厌烦道:“别说了!”
小谈正讲得兴起,被阿元生生拗断,也不敢辩,只委屈巴巴地垂着头,丧了气。
楚青鸾容颜肃穆,道:“传闻不可全信,先帝与先太子,都是文雄武健之人,他们为国为民,死战而亡。”她说着,双颊便不自觉染上愠色,“永江一役,晦夜方至。那苻相和荆川王姬已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推上了王座。天下无主,而使怀安小子沐猴而冠,称王称霸。可笑之至!”
楚青鸾不言则已,一言惊人,实是大不敬,听得小谈不敢吱声。
阿元仍是蹙着眉,目光却转换了清明神色:“青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那个时候没有楚苻,天下会如何?北狄人是不是趁势而攻,直打到南都城?”
“那又如何?正好让北狄人宰了这狼子野心的一家。当年南楚四世收留荆川王姬,视若亲妹,竟酿成‘南北之战’、‘南都兵变’之祸。照我看,真有祸害天下的妖女孽物,也从来都不是文懿皇后,而是如今的荆川太后!”
此话一出,连江玄也有些变色,朝小谈抹了一记眼刀,起声道:“小谈,你下去看看,能不能吃饭了。”
小谈慌忙起了身。
江玄在他背后,声音沉沉:“她们说的是玩笑话,你总不会当真吧?”
小谈慌忙摇头,孩子的瑟瑟惧意晃荡在脸上:“不会,不会。”
说着,足音匆匆离开了。
江玄又折身到窗外,嘱咐了屋顶上的渭川一声:“渭川,你放懂唇语的人看牢这个小谈。”
阿元起身道:“也不必……”
江玄微微发气:“在南越,二位小姐詈骂痛骂这当朝的天子与太后,众人都要拍手称快呢。可在这外头,你只需想一想,王寨中人辱及女帝的是个什么下场,便也该谨言慎行。”
阿元抿抿嘴不甘道:“我……我气的是他们说书的胡讲。”
“这宫廷内帷,本就有许多秘而不宣之事。个中关窍如何,也只有历事之人心知肚明。外头人看,乱坠些天花,横添些笔墨,都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