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任家坊旧事(二)
47.任家坊旧事(二)
阿元为之伤心低恻不已,又不禁敬佩满怀:“任罗衣,你哪来这样大的志气心气呢?我活到这十六七岁,才敢豁出去离了家,你那时才十三四岁吧?怎么敢的呢?”
任罗衣轻扬脸孔,矜而不骄:“谁t叫我是任家女儿呢?其实那时候娘生了病,我便学着料理家中生意了。后来爹爹虽去了,也还有顾总管夫妇帮持。我于这商贾之道,勉强算有点资质,看周围亲叔舅伯都似要看我笑话,一赌气,倒不信撑不起这家业来。”任罗衣想起当时艰酸苦楚,眼中暗昧,眉尖蹙紧,“更何况,我不想叫任家这份产业改姓。倘若弟弟回家来,这招牌已改作林家坊、徐家坊,我能怎样同他说?难道说,好弟弟,你既然回来了,便在姐夫处讨一份工?”
阿元心中微微一沉,道:“你是为任弘微守着这份家业?可……”
阿元没再说下去。
儒家师傅教过,知其不可而为之。心中怀着那一份近乎无望的希冀,那一份磐石难移的信念,江水可竭,山海可平,人的希冀与信念,却未必可屈。
任罗衣见阿元沉默,反而问她:“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阿元垂着脸,浓密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幽影:“我是一个无能之人,简直想躲起来避世避人。见了你,倒有点自惭形秽。”
任罗衣摇头浅笑:“何至于此。你若是肯,就来帮帮我。说自己什么无能不无能的,这些话多自怜讨嫌!”
阿元斜她一眼,又笑又气:“我在你面前,不就是个讨嫌的人!”
任罗衣伸出手来,握住了阿元的手,仿佛这一握的温度,便暗含着过往的种种酸甜苦辣,人情冷暖:“家中变故之前,我也是循规蹈矩的,勉勉强强算个闺中淑女,也想过有朝一日出了阁,去夫家做个贤妻。后来啊,贤妻良母是做不成了,好生做个贤掌柜吧。我知道,县郡里有身份的小姐太太,见了我虽是笑脸相迎,私下都不愿与我这般的闺中‘异类’相交。”
阿元斜飞目光:“那是她们心窄眼窄。天生万物,各有不同,有人喜欢做贤妻良母,有人喜欢做贤掌柜女东家,这有什么的了?若没有你,她们哪里来这么些好首饰好衣裳可选?”
任罗衣笑影如花:“不然怎么说咱们意气相投呢。其实经这些年,我倒觉得这样不婚不嫁的,也没什么不好。自身养得自身来,又不必看夫家的脸色,受妯娌的闲气,多少清净。在县城里见了我,心里再怎么多嘴多舌,面上谁又不尊称一声‘任坊主’?我算想明白了,这两间铺子,就是我的脸面,就是任家的脸面。只要将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连带着伙计货娘生计圆满,就是我的造化了。”
士农工商,原来阿元也将商事看得颇低。可与江玄、任罗衣相交以来,她倒也觉得,这商字亦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绝不该轻忽。像南越王寨里那些所谓的“士”,做着她的半个师傅,成日说些帝王、圣贤、阁老、宰相的陈年旧事,叨叨几句复国复业的废语,听得人双耳起茧,却不知寨外百姓米钱几厘,布匹几尺,生计几何。这般空言的“士”,连与任罗衣这样的当家掌柜做打杂小厮,还要嫌他手慢话多呢。
任罗衣见时辰已晚,整整衣衫道:“我得去了,你在后面帮着看货理货吧。柜台前就别去了。”
阿元点点头,目送任罗衣离开。正逢翠翘捧着茶壶来要热水,阿元顺手帮她续上了。
“哎,那个难缠的莫家少奶奶又来了,总是嫌东嫌西的,还嫌弃咱们茶不好,水不热的。偏生又是个抠门鬼,来几趟也不买一趟东西!”
阿元闻言,将怀里的药囊取了出来,从内掏出一颗杂绿的药丸:“这是十茶丸,清热泻火的,掺在水里一股子好茶香,我偶尔拿来混当茶叶喝,请那位少奶奶喝喝看。”
翠翘忙撚住了丢在茶壶里,笑道:“阿元小姐身上跟个小药铺似的,什么都有,等会我也尝一杯,看多好喝。”
阿元这才想起问:“方才那个姓郑的,他买那花钿没有?”
翠翘道:“怎么没买?还多要了一样摆件呢。”翠翘见阿元神色,半是宽慰道,“阿元小姐别不自在。这郑公子就是个见了美色走不动道的俗人。以往还打过我们东家的主意呢。”
阿元惊讶道:“任罗衣?那她还和气生财?”
“那郑公子同我们东家,也是自小有结交的。他见东家生意做得好,名声又不及闺阁里的待嫁姑娘,便来讲亲,要娶东家做小太太,结果呢,被东家泼了一脸茶渣子不算,还被顾大哥一顿好打呢!这才老实了。”
“仍照旧给你们生意做?”
“这叫呀,情意不成,买卖还在!”
“顾大哥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也会打人。”
翠翘一脸似笑非笑的暧昧之色:“他呀,遇上得罪东家的人,拼命都不怕,打一架算什么呢?哎哟,我不说了,一会儿又嫌咱们茶冷了,我去了。”
阿元在后院帮着几个染工作弄花草,调制染剂,不知不觉也过了一日。入夜后,仍赖在任家同顾少堂和任罗衣一桌吃饭。
任罗衣一边吃一边询问顾少堂坊内的杂事琐事,顾少堂有条有理一一回了。
任罗衣又转向阿元:“听说你今日给了翠翘一颗‘十茶丸’?那莫家少奶奶喝了说好,要跟我买呢。”
阿元被饭一噎:“这……你不是要我连夜给你做一盒出来,孝敬那莫家少奶奶吧?”
“不。我想好了,这茶丸那,不卖。想喝,就来铺子里,我不信她光坐着喝茶,她不买货!”
“是,就您如意算盘打得精。”
“这些少奶奶,成日里也没什么消遣,能来我们这儿坐坐,就有生意。喏,你给我细想想,还有什么能给女子服食的好丸药。吃得她们顺心顺意,喜笑颜开,天天来我这儿买衣服首饰消遣。”
阿元没好气地:“光您这‘十茶丸’我还得制上好几天呢。哪儿那么多丸药,没了没了。”
“唉唉唉,没了,那我这饭菜也没了,不许吃了。”
阿元赌气往嘴里大送一口,笑道:“就吃。”
任罗衣皱皱鼻按住她筷子,道:“想吃,把你那‘十茶丸’先给我看看。”
顾少堂喏喏道:“东……东家,不若吃了饭再看。”
任罗衣瞥他一眼,毫不乐意。
阿元便从身上将药囊掏出来,正要敞开,任罗衣一只素手已捏住了药囊:“你这药囊的绣工多变,绣面光亮适目,好像很少见。”
阿元没好气地用指尖啄了啄任罗衣的手:“还眼馋起我的药囊来了,这是我乳娘绣的,她绣工细致,再加上从前的丈夫是个画匠。因此上,她的绣中总带点难得的画意。”
任罗衣一双眼目灼灼然看着阿元,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小厮进来道:“江家少爷来了。”
任罗衣忙道:“请进来。”说话间怨怪了阿元一眼。
阿元收起药囊,反而拣起了筷子,仍慢条斯理吃饭,见江玄走至身边,同任罗衣寒暄完了,才开口问他:“你是来找我回去的?”
江玄脸上现出好笑的为难来:“这次,我倒真是来找任小姐做生意的。”
阿元闻言,心中一气,转过脸去继续吃饭,还替顾少堂布了一筷道:“顾大哥,咱们吃咱们的,他们谈他们的。”
顾少堂却是不敢,忙起身行个礼,便退到后厨去了。
任罗衣问:“是什么生意?”
江玄道:“北狄找江家定了一批染缬丝绸,你们任家染坊出了百匹。刚报消息来说沉船了。我要看看任家铺子里有多少,短期内还能制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