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周月看着窗外,除夕夜烧了太多烟花爆竹,这么黑都能感觉天空灰突突的,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送饭的人进来,穿黑色西装裤,白衬衣,比小袁还要小,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一眼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茶楼里跑腿的小伙计,把饭盒一个个从袋子里拿出来,再一个个掀开盖子,小声报菜名:“碗仔翅,风沙鸡,猪肠粉……”
报完了,恭恭敬敬鞠一躬,稚嫩的小脸没表情,双眼低垂道:“江总,周小姐,试一下菜。”
周月一直坐在椅子上看天,小男孩儿说试菜才动了一下,眨眨眼,转身抬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对面坐着抽烟的江淮,冷得发僵的手在膝盖上摩挲出点儿热量,能动了,拿起筷子,还没伸到碗里就看见那小孩儿也拆了一双筷子,熟练地夹一块鸡肉塞嘴里,一块肠粉,一勺碗仔翅……
周月筷子举在半空中,怔怔地看他塞了一嘴菜,退后一步开始嚼,嚼完了咽下去,看一眼厨房墙上的时钟,目视空白的瓷砖,像背课文一样面无表情地轻声念:“现在是九点三十八分,九点五十八分江总和周小姐可以食饭。”
周月的筷子悬在半空看着他,惊恐的眼神逐渐变得淡然,最后黯淡,再低头看摆了一桌子的菜,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淮闻声转过脸看她,她笑着点点头,“我真是土包子,搞了半天试菜是这个意思。”
江淮不说话,也不笑,就看她笑。
等她笑完了直起身,头发黏了一脸,冷着脸轻声说:“五十八分?早凉透了。”说完毫不犹豫夹了一筷子肠粉塞嘴里,放下筷子拿勺子,舀了满满一勺碗仔翅也塞嘴里。
小男孩儿听见她笑就抬了头,这会儿看她这样子,吓得呼吸都停了,六神无主看向江淮。
江淮翘着二郎腿,叼着烟云淡风轻看她吃,看着看着也笑了,朝天花板呼出一大口烟雾,“周小姐是大善人啊!”一边把烟捻灭在塞满烟头的碟子里一边从裤子口袋摸出一沓子美金朝小孩儿抬抬手,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年嘞,畀你阿妈同阿妹买d野(过年了,给你妈和你妹买点好吃的。)”
“谢谢江总,江总和周小姐新年快乐。”小男孩儿九十度鞠躬,双手接过钱又说了一阵吉祥话就走了,无声无息。
周月埋着头吃,吃得一塌糊涂,头发、汗、干涸的眼泪全吃进嘴里,咽进肚子里,一只手在桌下攥着裙子攥得发白,指甲嵌进肉里。
后来她回想和江淮的这些年,那个除夕夜应该是她第一次起了清晰且强烈的杀心,如白纸黑字一般跃入脑海,江淮并未察觉。
那一天江淮的确很反常,心不在焉,什么都没有察觉,接到小袁醒来的短信后兴奋了一阵,之后就坐在椅子上叼着烟望窗外,一眼都不看周月,也不说话,周月从桌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抬手关了厨房的灯,面色如常。
她站在原地直不起腰,只好跪在黑暗里,借时亮时灭的烟花一件件捡地上的衣服,抱着衣服绕开他去了浴室,他也一个字都说。
这栋楼,连这小区除了周月就一个人都没有,也没小孩儿在楼下放鞭炮,烟花遥远易逝,到九点多干脆下起雨来,红的蓝的烟花到最后都被浇灭了,还有人不甘心,还放,一上天立马就萧瑟着蜷成一团,还没亮就灭了,余烬落入夜空,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黑暗吞噬。
小男孩儿走后,江淮站起身把积了厚厚一层烟灰的碟子拿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回来坐下拆了筷子,沉默地夹了一块风沙鸡塞嘴里嚼,吐出骨头,说了句“还行。”
周月没回应,他也没管,一手撑着卓沿,腕上的百达翡丽表盘泛着幽柔的蓝光,吃一阵儿夹一块肠粉放她碗里,她还是没说话,夹给她她就吃,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沉默地吃完了一顿年夜饭。
末了他放下筷子,从餐盒上的一摞纸巾里抽一张擦擦嘴,那是店家放的纸巾,生怕客人擦不干净嘴似的放了厚厚一沓子,他拿了几张放周月碗旁边,说:
“吃好了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来接你搬家。”
周月这才停下筷子,望着油汪汪的碗底,“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江淮靠在椅背上看一桌子残羹剩饭,他们这一晚上饭量都不错,吃得差不多了。
他低头把手里的餐巾纸折一下,再折一下,半晌才开口说话:“接了你先去看你母亲。”顿一下,嘴角漾开笑意,抬眸时眼神戏谑:“再去看看小袁,他这么可爱,这么会讨你欢心,以后就让他多陪陪你喽!”
他拿起咸柠七,两肘支在桌面上一边喝一边耷拉着睫毛笑得暧昧,半阖的眼睛一下都不眨地望着她的脸,“不过当心点,毕竟是公狗。”
之后他没再逗留,也没洗澡,走时周月叫了一声“江总。”他穿风衣的动作一顿,但没回头。
她背着手站在客厅,挽起的湿发松了,一绺一绺地钻进毛衣领里,脖颈上的红斑被一遍遍用热水搓得更红,红得发紫,说:“药。”
江淮还是没回头,对着门扣好风衣扣子,低头换鞋时说:“忘了,自己买吧。”
“好。”
第二天周月出门买药,最近的药房也离她住的地方很远,走出小区,走好一段儿才慢慢的有一家早茶店,一家汽修店,但已经九点了,这两家店一个人都没有。
再往前走她看见药房,药房好像是结界的尽头,隔了一条马路的对面就是闹市,同样是早茶店,街对面的早茶店人满为患,老板娘不得不在门口支个棚子,放几张塑料桌子,再往前是一家小超市,门口一张牌桌坐了四个人,哗哗的麻将声和污秽的笑骂声隔着老远都听得见。
周月隔着马路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回去。<
回来时周月第一次仔细看了这里,真是一个人都没有,像大富翁游戏里的道具,深圳绿化这么好的城市,一栋楼的窗户上都蒙了灰尘,没有人气儿的地方,再加上这几个月连绵的阴雨,墙体被雨水浸得斑驳,苔藓和藤蔓植物爬了满墙,裂缝的地方长出小蘑菇,她看一眼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只小白兔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蹦蹦跳跳跑到她脚下,她弯腰摸它的毛和耳朵,末了用指尖戳戳它毛茸茸的屁股,“快跑吧。”
周月的行李很少,她想了很久还是带了那部上锁的手机,塞在行李箱最里侧的兜里,她买这个行李箱就是看中了这个小兜,可以藏东西。
站起身往家走的时
候她看见了江淮的车,太突兀的一辆劳斯莱斯,就停在楼下,白天看原来这么高,这么大,方正森严,血盆大口的车头却站了一只像丹顶鹤一般优雅的银色立标。
有人从车上下来,她之前或许是见过一两次,记不清了,他走到她身边恭敬道:“周小姐,东西在……”
“哦,在楼上。”她想和他一道上楼,可这明显让他为难,他腰躬得更深,声音更低,“周小姐,我去取。”
“……好。”
周月低头看黑色车窗上自己的脸,不一会儿车窗摇下来,她看见水蓝色丝绸衬衣,白西裤,车里的人脸苍白,长睫毛藏了大半眼神,在脸上投下一片阴翳,也没看她,往旁边一挪,彻底陷入阴影里,意思让她上车。
一路上二人无话,他看窗外,她也看,但其实也看不清什么,车窗是黑的,他握住她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摩挲,望着窗外叹息,“还生气?”
周月转过头看他,只看得到半张侧脸,卷翘的睫毛眨一眨,眼珠随黑色车窗外掠过的风景缓缓转动,但这些黑乎乎的影子看在他眼里也像没看见。
“我没有生气。”
“嗯。”他笑一下,喉结滚动,但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周月再一次见到了戴燕,独自在一间巨大的病房里躺着,周围没有哀嚎的病友和跑来跑去的小屁孩儿,没有一脸麻木的家属拎着痰盂来来回回从她陪床的椅子后面蹭着走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寒光逼人,上面数不清的按钮开关,连了无数根管子,像刑房里的刑具。
周月局促地回头看一眼江淮,他站在她身后,背着手鼓励地对她笑笑,点头示意她过去。
戴燕眼睛睁着,没神,望着天花板,刺眼的白光下眨都不眨一下,假睫毛硬撅撅地支棱着,僵得像塑料花,要不是起伏的胸膛和氧气罩里微弱的白雾,比之前更像是死了。
“妈?”周月伏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妈,再叫一声,“妈妈?”接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她直起身看着母亲,她终于得偿所愿不再衰老,不再皱眉瞪眼,不再满腔怒火,额头的纹路都变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