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现在应该是有意识的吧。”站在床边的年轻人歪着头,神色淡然地观察病床上的人,而他身边的医生可没这么从容,抿着嘴思索再三,说:
“弹片没有对病人造成直接的脑损伤,但过大的精神刺激会引起脑神经功能……”
“说人话。”
“……疯了。”
年轻人听了,转身看坐在沙发里的人,那人穿着鸢尾蓝缎面衬衣,白西裤,正低头缓缓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声音小得听不见:“我知道了,您去忙吧。”
医生如蒙大赦,对二人点头致意后就匆匆往外走,可临出门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的女人面容年轻,可一头短发雪白,从醒来就一直抱着腿坐在靠墙的角落,手腕脚腕用柔韧的尼龙绳捆绑,长度恰好容她到床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进眼里,像肌肉记忆一样时不时轻敲一下自己的颞部,发出金属的回响,“笃笃”。
被头发遮盖的地方乍一看与常人无异,可阳光底下一转头,还是能看见银色金属折射出的光。
医生走了,房里三个人都不说话,也都不看对方,年轻人走到了沙发后,负手而立。
窗外的鸟儿们唧啾了一阵安静下来,听得到远处悠扬的钟声,沙发里的人起身,走到床边坐下。
“江总。”年轻人叫了他一声,可他像没听见,背对阴影里的女人坐在那儿,出神地盯着病房墙上的颅骨结构图。
年轻人没再劝,只面无表情把视线投向女人,不紧张,但也绝对算不上放松。
江淮坐在床边,从阳光明媚坐到暮色昏沉,角落里的女人彻底隐匿在黑暗中,只时不时从阴影里传出空洞的“笃笃”声,节奏间隔不变,夹杂在时钟的沙沙声里,像多了一根指针。
……
“死过一次啦,也给你立了坟。”江淮蓦地笑了,低头看自己的手,戒环在灰暗的暮色里光泽冰冷,“以前的事就算了吧。”
“笃笃。”
病房再一次陷入沉寂,天越来越黑。
“阿杰。”江淮眼帘低垂,“你去吧。”
站在沙发后的年轻人这几个小时除了眨眼没有其他表情,此刻也只是深深地看了江淮一眼,就出去了。
江淮转过身看向角落,黑暗里只隐约看见白发和白衣,纹丝不动,像挂在墙上的假发和病号服。
“路是你自己选的。”他说,一手撑在床沿看月光下隐约露出的被尼龙绳捆缚的脚腕,语气淡然,“那一枪我没有犹豫,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你会怎么样。”
他伸出手,指尖在她脚踝徘徊片刻后轻轻握住,笑一下,“可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笃笃。”
他垂着眼睛摩挲她冰冷的骨骼,片刻后停下,转过去不再看她,月光在他对面的墙上映出婆娑的树影,风一吹轻轻摇曳。
“醒来吧,”他背对她轻声叹息,“要当妈的人了,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一分钟,两分钟……
再没有“笃笃”声。
“睡了小半年啦,看你肚子都多大了。”江淮歪着头笑,斑驳陆离的碎影在他脸上游弋,“预产期是……”他转身,夜色中她还是一动不动,“五月四日。”
周月仿佛站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人们说给她的话像旷野的风一样吹来吹去,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她在这片荒地上走啊走,可只有一成不变的阴霾的天和荒凉的草地,遥远的水面死气沉沉,她看见了叹息桥,飞奔上去,可星星不在桥上,她等啊等,无聊地趴在石墩子上往下看,水面上只有她自己的脸,五六岁的小脸圆嘟嘟的,刚表演完节目,扎了一头花花绿绿的小辫儿,脸上画了红二团,额头还有一个小红点,两手托腮,小嘴巴闷闷不乐地撅着,嘀嘀咕咕地放狠话:“猩猩这坏东西,敢把我一个人撂这儿,等他来了看我不骂死他!”
可猩猩一直没来。
“唉你走不走啊到底?”那声音又尖又细,她吓了一跳,往脚下一看,石墩子旁边坐了个老婆婆,面前放了块小桌板,一本簿子一碗汤,一脸嫌弃地瞪着她,“要么走要么回!在这儿瞎晃悠什么?”
“我等人!”
“等人?”老婆婆斜睨着她,一脸鄙夷,“除了你还有谁这么没素质?挡在这儿不
让后头的人走?”
“当然有了!”她眼睛瞪得溜圆,“他不会撇下我一个人走的!他一定会等我的!”说到这儿眼睛一亮,蹲到老婆婆身边卖起了笑脸,“奶奶,你见过他没有?黑黑的,又高又壮,像大藏獒!”
“什么大藏獒?没见……唉你乱翻什么?”老婆婆尖叫着一把夺过她已经拿到手里的簿子,“小丫头真是没规矩!谁让你乱翻我客户信息的?这都是个人隐私懂不懂?”
她翻了两页没翻到他的名字,懊恼不已,大叫:“不会的!他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就走了的!”
“切,有什么不会的?”老婆婆不屑,扔下簿子,端起小桌板上的黑瓷碗,“一帮庸人,什么刻骨,什么铭心,喝了我这碗汤,通通忘光!”
“再说了。”老婆婆意味深长地笑,“你就那么确定他下辈子还想跟你一块儿?”
周月再也说不出话,低下头,一阵风吹散水面上的小圆脸,静止时只有一张大人脸,短到下巴的头发雪白,一转头水面掠过一抹银光,再往下看,松松垮垮的病号服也遮不住隆起的肚子。
“当妈的人了,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旷野消失了,眼前是漆黑的病房,月光洒在床单,空白的墙上树影摇曳,床边坐了个人,一丝不苟梳在脑后的头发跟她的头发一样白,金丝边眼镜在月下泛着和月光一样冰冷的光,面容姣好,像女人,唇角和眼尾笑起来细细尖尖的,侧过身子望着她,柔声细语:“预产期是……五月四日。”
她看着他,他的面容变得熟悉,尖叫,哀嚎,一瞬间在她耳边炸响,像狂风暴雨席卷而来,
“我爱……”他手垫在脸下,痴恋地凝望她,灰白的眼睛清澈得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回到了孩童的状态,忘了酷刑的疼,忘了被她抛弃的疼,只记得六岁的他离开了自己的家,被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家,遇见了一个粉粉嫩嫩的小粉团子,她五岁,比他小,是妹妹,他很爱很爱她。
“我爱……”他手垫在脸下,痴恋地凝望她,灰白的眼睛清澈得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回到了孩童的状态,忘了酷刑的疼,忘了被她抛弃的疼,只记得六岁的他离开了自己的家,被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家,遇见了一个粉粉嫩嫩的小粉团子,她五岁,比他小,是妹妹,他很爱很爱她
黑暗中当啷一声脆响,方才还架在男人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已经摔碎在墙上,男人偏着脸,眼珠旁几道狰狞的伤口瞬间溢出血来,流了一脸。
周月没能抠下他的眼珠,自己倒是被尼龙绳拽着砸在墙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输液管从手背扯下一大片皮肉,血水在床单无声洇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喉咙里咔咔的低吼像喉管断裂的声音。<
她嗓子是烂了,再也上不了台,只能自娱自乐地哼唱一段儿,也哼不长,之后无数个日夜她抱着天天在半山别墅那间空寂的卧室哼唱摇篮曲,哼着哼着就哑了,卡了壳,像她还在沙河街时房东楼姨那台老式收音机,凄凉的唱腔遥远缥缈,时有时无,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一片荒腔走板的杂音。
天天躺在她怀里津津有味地咬着她的头发,黑葡萄一样晶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温热的软绵绵的小肉手举起来,抚摸她的脸颊和眼睛,学大人的样子含糊着安抚:“哦……哦……不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