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固的他
顽固的他
很快便到了正月初三。
左晓天天跟着老左走亲戚，今天来到姑奶奶家。父女俩到的时候，屋里哪哪都是人，匆匆一瞥，其中至少一半她叫不上名字。
“姐！”表弟张家瑞和表妹张家丽并肩坐在沙发上，热情向她招手。这两人是双胞胎姐弟，比她小四岁，今年刚毕业，也不知找到工作没有。
两人让左右正刷手机的小屁孩挤一挤，硬生生给左晓腾出个位置，她只好坐了过去，夹在兄妹俩中间。
刚寒暄了几句，张家瑞从手机里调出个视频，笑嘻嘻地问：“表姐，这个是你吧？”
左晓擡眼看去，顿时表情一凛。
张家瑞手机里正在播放的是音乐博主“yy杨百万”年前发布的那期reaction视频，如今点赞量已经到了两万。他把进度条拖到蓝色预警表演《大风天》的段落，随着第一句歌词唱响，镜头切了个特写，屏幕上骤然放大的正是左晓的脸。
左晓真人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按下暂停键。机警地环视一圈，没看到老左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擡手便对张家瑞比了个“嘘”。
对方一脸兴奋，压低声音道：“你玩音乐还瞒着叔叔啊？”
“他不喜欢我搞这些。”左晓叮嘱，“你别在他面前乱讲啊！”
张家瑞窃笑着点了头，这时张家丽把脑袋凑过来：“姐，你现在转行搞音乐了呀？”
“没有！”左晓连忙否认，“我就业余时间玩一玩。”
“你好酷啊！”张家丽这个缺心眼的还在喋喋不休，“我哥给我看视频的时候，我一开始还不敢相信是你呢！这台风，这气场，还有这唱功……绝绝子！姐，你一定会火的！”
面对她满脸真诚的褒奖，左晓却笑不出来，只顾着让她保密：“先不聊这个了，回头我们几个单聊行不行？”
张家丽笑得尴尬：“早上我哥把视频转到我们家庭群了，我妈还夸你更漂亮了呢……不过你先别着急哦，我这就跟我爸妈说说，让她千万别告诉你爸。”说着便起身离去。
左晓惴惴不安地吃完了一顿饭。期间老左并没有找她麻烦，看来张家兄妹还算靠谱。
下午，父女俩回到家。老左在饭桌上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脸色暗红，脚步微颤，径直走向沙发。
“你过来。”
左晓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慢腾腾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
眼睁睁看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用的是两年前左晓淘汰下来的旧款iphone，平时主要用来收发微信、付款、查看天气，基本不干别的。但此刻，他却点开了视频软件，不甚熟练地点进收藏列表。列表里只有一条视频，正是午餐前张家瑞向她展示的那一条。
老左脸色铁青地咬着腮帮子，手指点了点，当着她的面播放视频。
父女俩一个沉默地盯着屏幕，另一个别开脸看向阳台。终究是左晓没沉住气，转头道：“行了，不要再播了。”
老左却置若罔闻，点开评论区：“你自己看看，那些人都怎么说你的。”
左晓眉毛一掀：“嘴巴长人家脸上，我管他们怎么说呢。”
老左深呼吸一口，关掉视频，压着火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准搞直播、当网红，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我就是玩玩音乐，拍拍视频发网上，怎么就当网红了？”左晓据理力争，“再说了，就算当网红那又怎么了？别给我扯什么搞黄色、被包养，你那是以偏概全！你知道中国有多少自媒体吗？几千万都不止！走歪门邪道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就是在网上表演才艺、讲讲段子、卖卖货，一不害人二不犯法，怎么到你这就十恶不赦了呢？”
“都是些妖魔鬼怪！”老左气得嘴皮子直抖，“你别以为我上年纪了什么都不懂，我只是看得少，不是没看过！这人啊，一到网上就开始睁眼说瞎话，虚伪、恶俗、不要脸！远的不说就说北门那卖包子的，天天在网上吹自己住大别墅开路虎，还包养女学生，他那点丑事都传遍了，他老婆要跟他离婚！”
说起这些他便没完没了：“还有老贾那闺女，年纪轻轻在网上当主播，傍上个大款，人家老婆找上门泼粪，名声都臭了！你说我以偏概全，你怎么不说国家三天两头搞这个清朗行动那个净网行动？网上要是不乱又怎么会惊动国家出手整治？你别跟我啰嗦啊，赶紧把那些抛头露脸的视频删了！一天天的在网上卖弄，丢人现眼！”
他一口气说太多，情绪又激动，把自己累得直喘气，酒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左晓觉得他迂腐、不可救药，懒得同他争辩，道：“我就唱个歌弹个琴，不违规不犯法也不碍着谁，谁也管不着。”
老左一听气得拍了大腿：“你这叫不务正业，误入歧途！老姜家那玩乐队的小子，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你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说吗？说他在外头吸毒滥jiao，说他们姜家整天吹嘘三代书香，结果养出个废物！”
“不是——”左晓觉得荒谬，“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别人说这个、别人说那个，你就那么在意别人说什么吗？人这一辈子难道不是自己活自己的，而是活在别人嘴里的？”
“那是因为我要脸！”老左振振有词，“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要是没脸没皮，不顾礼义廉耻，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你这叫虚荣、死要面子！”左晓呛他，“你这一辈子都是活给别人看的，天天在外头吹牛逼，别人不走心地擡你几句，你就忘乎所以，还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呵，这让你落着好了吗？你自己活得痛快不痛快，你自己心里有数！”
忽然一阵急喘，是老左被她呛得一口气没上来，张大眼睛搓着心口。左晓吓得连忙住了嘴，起身去给他倒水，又拿来速效救心丸给他喂下了。
老左有慢性冠心病，从前就发过几次病，但都不严重，休息一阵就好了。许是今天喝了酒，又一时情绪激动，心脏供血不足，出现了胸闷、喘不上气的症状。
左晓不敢再激怒他，给他喂了药之后，又添了杯热水，道：“你先躺会儿吧。”
老左没说话，左晓以为他答应了，便说：“我扶你回房间。”哪知他却甩开她的手，质问道：“你玩乐队多久了？”
左晓咽下一口气，答：“刚两个月。”
老左目光锐利地盯住她：“工作那么忙，哪来的时间？”
左晓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时间挤挤不就有了吗？人家莫言还用业余时间写出个诺贝尔文学奖呢！”
老左并不买账，接着质问：“你今年怎么提前放假的？”
“我请假了不行吗？”
“那你把网银调出来，每个月的工资到账记录，我看看。”
事已至此，左晓知道没法再瞒，索性敞开了说：“行了行了。我被公司开了，没上班，你满意了吧？”
老左闻言肩膀一晃，向后倒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睛小口喘气。
左晓看着他，觉得他可怜又可恨，这辈子总是在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头。无奈劝道：“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就算是父女，也不代表我就必须按照你的意志活着。我心里有数，饿不死，也不会走歪门邪道，你就别瞎操心了，好好准备退休吧。每天下下棋、钓钓鱼，该放下的都放下，生活多自在啊。”
老左却没有回应。定睛一看，只见他嘴唇紧绷，面色发灰，满脸是汗。
“爸！”她跨步上前，手探上他额头，满掌湿润冰凉，“你怎么了？”
老左喘不上气，五官痛苦地扭曲。左晓猛地醒悟过来，掏出手机按下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