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爱

他的爱

地下车库里，庄昱安倚着车门，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左晓走过去，相隔两步时被他拉进怀里。

她擡头，对上一双情绪驳杂的眼。被其中的担忧与焦急触动，她不由得擡手，轻轻触碰他颧骨上的淤青。

“疼吗？”

“不疼。”

庄昱安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不经意看到她颈间红痕，顿时瞳孔一震。

“我想他应该死心了。”左晓主动说。

“真的？”黑眸亮了亮，旋即眼底浮出疑惑，“你怎么做到的？”

左晓沉默片刻，道：“我向他证明我心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至于怎么做到的，你不需要知道。”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下巴：“你只需要知道，此刻我的心里除了你，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

话音刚落便被他紧紧摁进怀里，她的耳朵紧贴他左胸，听见激烈而坚定的心跳，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滚烫的爱意。

良久后，他说：“走吧，我们回家。”

左晓默了默，道：“明天起，我想搬回去住。”又补了句，“搬回我自己租的房子。”

“为什么？”庄昱安说话的同时松开了手，试图从她眼中寻找隐蔽的答案。

左晓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我住到你家原本就是为了躲避路飞，但他今后不会再勉强我了。”

庄昱安擡手，将一缕乌丝拨到她耳后：“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对吗？”

左晓感受着停留在耳廓的手指温度，道：“我不想明明与你心心相印，却总感觉是在交换……你能理解吗？”

“我不确定自己理解得是否到位……”庄昱安用拇指轻抚她的脸颊，“你觉得住我的房子，接受我的照顾，是一种交换吗？”

“是的。”她坦白说出连日来困扰自己的感受，“我感觉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和情感作交换，交换更优渥的物质生活，以及豁免于现实世界规则的某种特权。”

“豁免于现实世界规则的某种特权……我不是十分明白。”

左晓一一列举：“我不需要为生存问题烦恼，不需要为衣食住行付出时间精力，不需要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不需要回馈你同等程度的爱与情绪价值……我凭什么呢？现实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庄昱安牵住她的手，“先上车，我们回家慢慢聊，好吗？”

两人各自心事重重，一路无话。

到家后，左晓给他的伤口上了药。庄昱安煮了两杯热红酒，与她并肩坐到沙发上。

偌大客厅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暖黄的空气中飘着红酒与橙子的甜香，夹杂肉桂和其它香料的气味，光是闻着便令人心情舒缓不少。

庄昱安看她喝下一口热红酒，柔声问：“好喝吗？”

她如实说好喝，他便亲了亲她嘴角，将她搂进怀里。

半晌后，他问：“你觉得，我和静好之间，是在交换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左晓一时之间怔住了。庄昱安接着说道：“我和静好之间，我也是承担照顾者的角色，而且从旁人视角来看，普遍会觉得我付出得更多一些。那么，静好也是在用什么东西交换我的庇护和照顾，是吗？”

“不一样……她是你的亲妹妹，不需要算得那么清楚……”

“那你是我心爱的人。你认为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可以不必算得那么清楚，但是相爱的两个人却必须算清楚各自付出了什么、是不是等价交换。换言之，在你看来血缘关系不需要计较利弊得失，但爱情需要。”

左晓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某种逻辑陷阱，但一时半刻理不清楚。她蹙眉思忖良久，道：“或许大部分时候可以不必算得那么清楚，因为正常情况下双方的付出基本能够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但是，如果两个人的付出明显不对等，其中一方付出得太多，而另一方所得到的远远超过他应得的，那他自然会去想：我凭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拿出更多东西去交换？”

“所以，真正困扰你的问题不在于交换与否，而是你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对吗？”

“……对。”

“其实我们有相同的困扰。”庄昱安苦笑，“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了，以至于感到惶恐……我凭什么得到你的垂青呢？只是因为我比其它男人稍微耐心一点，再加上我会做饭，能够把你照顾得更好？可这些一个保姆也能做到，甚至比我做得更好。”

他居然是这样想的？左晓感到惊讶。

庄昱安亲了亲她的眉心，接着说道：“在我心目当中，你的爱比任何东西都要奢侈，你什么也不必做，光是待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假如我们之间非要计较得失的话，那我认为，相比于我得到的东西，我所付出的简直不值一提。”

“怎么会……”左晓反驳他，“你付出了爱啊，而且你爱得显然比我更深更重……就算两者相互抵消好了……我再住你的房子，享受你事事以我为先的照顾，怎么看都是我占了便宜，这让我觉得很有压力你知道吗？就好像……好像我的身体被明码标价了，我用它去交换原本不该属于我的物质和特权……”

“不不，爱从来不是付出。”庄昱安说，“你可以说我照顾你、为你做一日三餐是付出，但我对你的爱本身不叫付出。我通过爱你，丰满了自己的生命和我存在的意义。我越爱你，我从这段关系当中得到的滋养越多，这怎么会是付出呢？”

他难以自抑地抱紧了她，娓娓袒露心声：“在我看来，有一个人能够让你深爱、让你感受到存在的意义，是无比幸运、幸福的事。在我人生的前27年，最幸运的事就是静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让我相信自己来这世上一趟是有缘由的，是值得的……遇见你，同样是莫大的幸运。说真的，我从前一直以为爱情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它只是亲密关系的一种形式而已，完全可以被其它形式替代。直到你的出现，让我发觉从前的自己有多么无知，就像一个从未走出沙漠的人，以为世界只有如此而已。我甚至会感到后怕——假如你没有出现，我是不是就要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直到老去死去都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可以那么地灿烂、热烈，每分每秒都被饱胀的幸福感填满，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期待……”

听着他的倾诉，左晓忽然明白那一晚他说的“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是什么意思。

她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喝多了酒，说了些没有分寸的情话，给她带来感动的同时也造成了压力。人天生就带有自私的基因，天底下有几个人真能做到爱别人胜过爱自己？即便能做到，一个人将另一个人的需求与福祉置于自身之上，喜怒哀乐都由对方主宰操控，这难道不是很疯狂、很可怕的事吗？且不说他将自己置于多么被动而危险的处境，凭什么被他选中的人就要背负如此沉重的感情与相应的责任义务呢？

但现在她明白过来：或许他根本就不爱自己。一个充分爱自己的人，不需要依赖与别人的连接证明自身存在的意义。但庄昱安不同，他是被赋予他生命的人亲口裁决为“不该出生”的存在，从小不被接纳也不被需要。因此，他习惯于通过对特定对象的爱与付出，获得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并基于此建立自我的价值感。从某种意义上，他是依附于别人而活的人。

一念至此，她感到揪心不已，皱眉道：“那万一有一天我不爱你、不要你了呢？”

这一瞬间，她感到庄昱安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她咬牙，继续朝着更深的岩壁凿下去：“如果你是因为某个特定的人才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么，假如这个人离你而去，你打算怎么办？”

庄昱安沉默一阵，道：“那我还是可以继续爱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爱你。”

左晓被这句话震惊得瞪大眼睛，庄昱安接着说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的爱会变成绑缚你的绳索。我说过，我们之间你想怎样都可以。在我心里你是此生唯一的爱人，我会用全部真心对待你，但不会强求你必须对称地给予我什么。如果我的爱让你觉得烦恼、痛苦，你可以拒绝接受，可以远离，不必背负任何道德上或者情感上的压力。因为我爱你这件事是在滋养我自己，不是在付出，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更不需要对称的回报。”

左晓怔愣着，被他所说的无条件的爱冲击得心脏狂跳，喉咙发堵，说不出话。庄昱安开始断断续续地吻她的脸：“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向你索取……如果我的某些行为让你感到不舒服，你可以拒绝……”

“如果有种魔法能够让你听到我的心就好了……”他将她压倒在身下，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我无法形容我有多爱你，语言太有限了，在说出口的瞬间就打了折、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