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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伤情离年毕生蹉跎嗟叹云月难得圆满

第二十回伤情离年毕生蹉跎嗟叹云月难得圆满

因着路上要耽搁,骆孤云一行初六便准备出发。火车站人多,易寒特意安排了天黑后发车。

行李已由卫兵们提前运送到车站了。骆孤云还拽着萧镶月在卧室左一件右一件地穿衣服,末了还用一条大围巾,把他包得严严实实。

萧镶月抗议:“二哥特意安排晚上出发,就是想着天黑后人少,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不需要穿成这样罢!”骆孤云道:“不是怕月儿被人认出,那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怕月儿受不住,可不得多穿些!”萧镶月又道:“可是现在还在上海啊?到了南京再穿不成么?”骆孤云道:“......哥哥就是想提前看看月儿若裹成个肉球是什么样......”

萧镶月气得捶了他一下,大叫道:“云哥哥又欺负月儿!”美目含嗔瞪着他。骆孤云最爱看他这副样子,一把搂过人,吻上双唇,待要深入,又怕真把这宝贝惹急了,连忙放开,牵起手大笑着出了门。

骆孤云的专列是易寒专门从德国订制的,投入使用也才半年。去年送张总司令回沈阳,用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运行,骆孤云自己都还没有坐过。列车总共只有九节车厢,所有门窗全部采用防弹玻璃。外观与普通火车区别不大。里面却是极尽奢华。有专门的中西餐厨房、书房、酒吧、会客厅、健身、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俨然一个移动的城堡。地面铺着厚厚的欧式纯毛地毯。轿厢壁清一色的花梨木贴面,在顶灯的映射下,散发着华贵的光彩。

萧镶月抑制不住兴奋,一上车就迅速把每节车厢都参观了一遍。有些纳闷地问:“云哥哥,这跟我在杂志上看到的火车有些不一样啊?”骆孤云知道,在月儿心目中,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特权阶级的概念,思忖着如何给他解释。易寒在一旁道:“三弟身负保卫国家的重任,自是比一般人更紧要些,普通的火车不安全。这车经过特殊改制,外面的子弹打不进来,里面也暗藏机关。都是为着三弟的安危考虑。”云哥哥的安全在他心里当然是第一位的,当下不再多问。

骆孤云和萧镶月的私人空间占了整整三节车厢。卧房套着衣帽间、卫生间,还有一个起居室。书房里一应设施齐备,处理公务十分方便。

卧房的厢壁上钉着一桢相框。照片是在公馆客厅拍的,萧镶月坐在沙发上,双目含笑,看着前方。骆孤云站在沙发的靠背后面,手搭在他肩上,眼神温柔,却是在看向他。

萧镶月一进卧室就被这副照片吸引住了,痴痴地盯着看了好一阵,由衷赞叹道:“云哥哥真好看!”骆孤云扳过他的肩,不满道:“真人就在眼前,盯着那照片作甚?”

萧镶月佻皮地歪着头,盈盈浅笑:“云哥哥莫非连自己照片的醋都要吃?”灯光下,一双美目含情,如星辰般,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骆孤云被诱得心中一荡,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奔涌。暗吸口气,做出一副凶蛮霸道的模样,步步紧逼:“就吃醋!只准月儿看哥哥,不准看别的!照片也不行!”萧镶月步步后退,退到床边。骆孤云就势一带,齐齐倒在床上。刚惊呼一声:“云哥哥!”嘴便被堵住了。俩人均是热情如火,翻滚缠绵,折腾好几个回合,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凌晨时分,火车进入苏州地界。萧镶月沉睡未醒。骆孤云起身,吩咐站在车厢连接处值勤的侍卫,传话给易寒,进站后先停靠,就在火车上过夜,天明后再下车。

窗外白光刺进来。萧镶月慵懒地睁眼,猛一回神,才记起自己是在火车上。一咕噜翻身坐起,紧张道:“火车怎么停了?到了么?”

骆孤云多年习惯每日卯时起床练武,已经去健身房练过一套拳脚回来。见他醒了,抱着一堆衣服过来,笑道:“月儿醒了?洗漱一下,换衣服罢。今儿下雪了,外面冷,昨日那套行头都得用上了。”

萧镶月透过玻璃往外看,才发现外面白茫茫一片,真的是下雪了。仿佛记得昨晚胡天胡地,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柔软贴身的睡衣,身上干净清爽,床单也已换过。心下感动......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在云哥哥的怀抱,便可以安心睡去......心中想着,眼神就有些痴痴地。骆孤云边给他套着衣服,边絮絮叨叨:“大清早的,月儿这脑袋里又想什么来着?......苏州的面条是极有名的,今儿天冷,本来想请同兴楼的厨子上餐车来做给月儿吃,二哥说要去那百年老店坐着吃才有趣味。我想想也是,专程来苏州不就是为着体验此地的风土人情么?古人踏雪寻梅,今日我们就踏雪吃面去吧......”

车厢里温暖如春。一下火车,尽管戴着毛呢毡帽,裹着厚厚的围巾,萧镶月还是觉得呼呼的寒风直往身上钻,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骆孤云赶紧把他揽在怀里,相拥着出了站台。

百年老店同兴楼最有名的是爆鱼面,鱼肉表皮被炸得酥脆,口味甜中带鲜,面条弹牙劲道。

“好吃么?”骆孤云挑着碗里的面条,看他吃得心满意足,笑问道。

“嗯,好吃的......不过没有云哥哥做的鳝丝面好吃。”萧镶月认真回答。骆孤云心中一荡......在月儿眼里,自己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又暗笑这比喻实在太不恰当......心里想着,面上便有些傻傻的。

萧镶月瞪着他,嘟嘴道:“好好地吃着面条,云哥哥又在打什么主意?”骆孤云道:“哥哥在想,等过了端午,有新鲜鳝鱼了,就可以每日做鳝丝面给月儿吃......今儿中午去松鹤楼吃饭。饭后去留园,当今最有名的评弹大师是永年社的商老板,今日便是请了他给月儿表演。”

松鹤楼的饭菜萧镶月评价很一般,说鱼不如蜀江春的活渡花鲢,鸡不如蜀江春的口水鸡,不明白师伯怎么总是念念不忘。骆孤云道:“所谓美食,亦是融入了乡愁,每个人大抵都会觉得自己的家乡菜好吃。”萧镶月深以为然。

永年社是当今最有名的苏州评弹班子。老板商鉴离,已年近七旬,毕生精研评弹曲艺,亲手创建了永年社,徒众无数。几十年间,把评弹艺术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商老板早已不亲自上台,此次是骆孤云托苏州市长特意打了招呼,务必请他表演。

为着骆总司令的到来,留园周围早已戒严,闭园一天,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骆孤云一行坐定。商老板怀抱琵琶,一名年轻的徒弟抱着小三弦,二人配合,一阵轻清柔缓,弦琶琮铮的序曲后,商老板开嗓唱了起来。今日表演的曲目是《珍珠塔》选段。商老板嗓音清亮高亢,虽已年迈,依然有穿云破空之感。大嗓演唱时音色宽厚、苍劲,间或杂以小嗓,如泣如诉,婉转悲怆。

萧镶月越听越是心惊,师伯时常抱着琵琶一人坐在院子里弹唱,这阕《珍珠塔》也听师伯唱过。商老板这唱腔、这嗓音、这曲调......几乎和师伯唱得一模一样。一曲歇罢,萧镶月起身,惊疑道:“请问商老板......是否认识李天年?”

商鉴离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怀中的琵琶重重摔落在地。声音打颤:“李......李师兄?他在哪里?还活着吗......你是他什么人?”

李天年和商鉴离打小师从萧平舟的父亲,宫廷乐师萧尘,是同门师兄弟。俩人年龄相仿,日日耳鬓厮磨,情愫暗生,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已是难舍难分。商鉴离家中三代单传,迫于世俗的束缚,娶妻生子,负了李天年。李天年从此心灰意冷,毕生寄情于音律,再未与商鉴离有过任何联系。商鉴离娶妻后,回到苏州,与妻子亦无甚感情,寄情于评弹艺术。后来妻子过世,留下一子。他一边经营永年社,一边打听李天年的消息。几十年过去,如石沉大海,竟无半点李师兄的讯息。如今乍闻故人姓名,怎不叫他如五雷轰顶。

萧镶月迟疑道:“李......师兄?李天年是我师伯,莫非......商老板也是我师伯么?”

商鉴离仔细打量着他:“公子姓萧?萧尘是你什么人?”

萧镶月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爷爷叫萧尘,是一名宫廷乐师。便道:“是我爷爷,我父亲叫萧平舟。”

萧平舟比两位师兄小近二十岁。商鉴离娶妻离开时,萧平舟还没有出生。因此他并不知道师傅后来又生了个儿子,自己也多了个师弟。

商鉴离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你是师傅的孙子,我的师侄......李师兄他......他现在何处?”

骆孤云见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打哑谜般,半天不得要领。又见商鉴离神情激动,似有隐情。便道:“月儿评弹也听了,又与商老板似乎颇有渊源,当真是可喜。此地嘈杂,不如移步隔间,边喝茶边叙旧。”

几人坐定。萧镶月听商鉴离细说与师伯的半生纠葛。迟疑道:“师伯一定是随时关注着商师伯的,因为......您唱的每一首曲目,师伯都会唱,而且几乎唱得一模一样!”

商鉴离手中茶杯哐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顾不得形象,嚎啕大哭起来,涕泪交流:“师兄他......他这是怨了我一辈子啊!我找得他好苦,他却躲着我不见......我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打算下了黄泉再去寻他......”

萧镶月急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商鉴离。小声道:“师伯他......其实也是惦念了商师伯一辈子,几乎每天,都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唱评弹。他心里......定是想着商师伯的......”

骆孤云见萧镶月神色凄然,为两位师伯的毕生蹉跎难过。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二哥和孙大哥他们还在车上等着,不如我们先告辞罢。”又道:“如今商师伯知晓了师兄的下落,也是喜事一桩。若想前去相见,我便安排车辆,护送您去李庄。”商鉴离止住哭声,哽咽道:“我倒是想见他,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见我......”萧镶月道:“我便写信给师伯,将今日遇到商师伯的事说与他,若他愿见,就来接您......”

雪地里,商鉴离与一众徒弟将骆孤云一行送出老远。萧镶月不住劝慰:“雪地路滑,天又冷,商师伯年事已高,快回去罢。”商鉴离迟疑片刻,哆哆嗦嗦解开衣襟,摸出一块玉佩,还带着体温,递给萧镶月,道:“这块玉佩是十八岁那年,师兄送我的,上面是师兄亲手所刻的“离、年”二字。我这几十年从未有片刻离身。就请师侄将此物寄予师兄。师兄见着此物,兴许还能惦念起往日的情分,答应见我一面......”萧镶月珍重接过,深深作揖告别。

众人回到火车上。萧镶月还有些怔怔的,托着腮,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面。骆孤云凑趣道:“月儿看什么呢?给哥哥也看看。”挨过来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下巴搭在肩头上。萧镶月将头软软地贴着他的面颊,俩人就这样静静地望向窗外。

隔着两三条铁轨的月台上,停着一列火车,正在上客。背包的,提箱子的,男女老少行色匆匆。车厢里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还有几十个人拥在车门口,拼命往里挤。列车缓缓启动,没挤上车的人嘴里咒骂着,失望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行李蹒跚离去,寄希望于下一趟车。一个头发散乱的妇女抱着个幼童,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声嘶力竭地哭喊,从孩子的嘴型看是在叫爸爸。站台上,一个身着粗布短袄的男子拼命追着火车,攀上车门,想翻窗进去。几名身着制服的人过来,将他拽下,一脚踹翻在地。那男子顾不得嘴角流血,爬起来便又没命地追着火车跑。火车上的幼儿大声哭嚎,妇女神情惶急,拼命伸长手,想抓住奔跑的男子。火车速度越来越快,男子追究是追不上了,踉踉跄跄,颓然跌坐在雪地上,嘴角一抹鲜红的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专列的防弹玻璃特别隔音,外面的嘈杂完全听不到。俩人站在窗边,仿佛看了场无声电影。那男子定是在车门关闭的瞬间,将妻儿推上了车,自己却未能挤上去。才会不要命地追着火车跑,被打得嘴角流血也在所不惜。

月儿本来心情就不好,随便一瞧,没成想又见到这幕人间惨剧。骆孤云暗道晦气。扳过他的肩面向自己,陪笑道:“本想在苏州多玩会儿,带月儿去寒山寺走走。天气实在太冷,怕你着凉,我们这就离开罢。”又道:“月儿午饭没吃多少,这都半下午了,要不要喝杯红茶,用些点心?”萧镶月没有言语,只温顺地“嗯”了一声。他大为惊喜,月儿往常一旦情绪低落就没胃口,不想吃东西。没想到今日竟如此好说话。欢欢喜喜拉着手,往餐车走去。

易寒和几个副官正在酒吧喝酒聊天,见俩人过来,忙招呼他们坐下。众人高谈阔论,萧镶月话不多,只轻轻浅浅地笑着,喝了杯红茶,用了块点心。骆孤云与大家说着话,心思却在萧镶月身上,总觉得他面上虽在笑,眼神却是不如何欢喜。见吃得差不多了,便对易寒道:“你们随意,月儿今天有些累了,我先带他回房间歇息。”

萧镶月斜倚着床头,骆孤云坐在床边,端着杯温水给他喝了两口,仔细看看脸色:“月儿是有心事么?可否说与哥哥听听?”萧镶月澄澈的眼神看向他,蹙眉道:“月儿在想......如果没有云哥哥,月儿会怎样?云哥哥把月儿护得周全,就如一道屏障,将月儿与这人世间的种种悲苦隔离开来,可是......像我这般幸运终究是罕有的......人活世上大抵还是苦多乐少,多半都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挣不脱,也逃不开,终日在泥沼中苦苦挣扎,活活受着煎熬......”

骆孤云暗自心惊,月儿感情细腻,极富同情心,今日之事难免郁结在胸。看来得想法子令他开解些。

列车咣镗晃了下,骆孤云起身放水杯,一个没站稳,后腰磕在桌板上,本来也不如何疼痛,假装龇牙咧嘴地捂着腰大声叫疼,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萧镶月果然抚掌大笑,指着他道:“云哥哥也有今天......也叫你尝尝腰疼的味道......”

萧镶月体力不如骆孤云,虽说孙牧的方子很有效。但骆孤云经常刹不住车,一晚上三四个回合。若他在上面,动不了几下便气喘吁吁,俩人都不得趣。最后还是换云哥哥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难免会腰酸腿软。

骆孤云故意委屈巴巴地道:“月儿好没良心,哥哥撞疼了,还拍手叫好......”透过车窗,瞥见前面铁轨弯出个弧度,马上要进入隧道。灵机一动,促狭心起,擡手关了灯。想着月儿怕黑,等下进入隧道,一片黑暗,定会钻到自己怀里。到时便搂着轻怜蜜爱一翻,管叫他多少忧愁都飞到九霄云外。

火车轰隆隆进入隧洞,瞬间坠入无边黑暗。只听一声惊呼:“云哥哥!”便没了声气......

骆孤云觉着不对,连忙开灯。就见萧镶月双手捂着头,蜷缩在床脚,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淌。惊得魂飞魄散,连忙抱起他,急唤:“月儿,月儿!”人已意识模糊,眼神也没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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