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汉宫日暮
刘衎的目光充满赞许,“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懂得的还不少。”
王嬿狡黠一笑:“难道皇上比我大很多吗?”
“说起来,我们应该是同岁。对了,朕是7月生的,你是几月?”
“5月。”
“如此说来,你还略长于朕了。”
王嬿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她没有更正自己还不到13岁,其实是小他10个月的。
她的犹豫刘衎看在眼里,却未动声色。
两人继续讨论书简,王嬿问:“皇上如何看待仁义?庄子在这篇《骈拇》中所讲述的,皇上可认同?”
刘衎摇头,“按照庄子的看法,仁义并非人的本性,而是外界加诸于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帝王加诸于人的——加诸于臣民百姓。庄子认为仁义就好比骈拇——大拇指跟二指连在一起成了畸形的大拇指,是多余的东西,不符合人本性,应该去除,说天下的至理和正道,就是不违反事物各得其所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
王嬿颇为认同,一直点头。
然而刘衎话锋却转了:“”朕认为,庄子此处失之偏颇了。世人良莠,其心各异,运用礼乐对之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之加以抚爱和教化,还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治国安邦将成空谈。”
王嬿开始摇头。她从刘衎手中取过书简,向前翻到一处,念道:“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绳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绳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那么皇上,请问此段何解?”
这一段颇为拗口,然而王嬿读来清晰明确,听在刘衎耳中,十分受用。太傅那老头子若是每次传道授业有如此音色,他怕是会用功百倍。
刘衎索性从榻上下来,反正他原本也没脱鞋,此刻一下便立在地上,背负双手,在屋内踱来踱去,一边说道:“依靠曲尺、墨线、圆规、角尺来端正事物的形态,是损伤事物的本性。依靠绳索胶漆而使事物相互紧紧粘固,是伤害事物的天然禀赋。运用礼乐——”
他微微一顿,笑了:“对,此处正是朕刚才借用说过的。运用礼乐对人民生硬地加以改变和矫正,运用仁义对人民加以抚爱和教化,从而抚慰天下民心的,这样做也就失去了人的常态。天下的事物都各有它们固有的常态。”
“何为常态?”王嬿道。
“所谓常态,就是弯曲的无需依靠曲尺才能弯曲,它本就弯曲。笔直的无需依靠墨线,它本就笔直。同理,正圆的不依靠圆规,端方的不依靠角尺,使离析的东西附在一起不依靠胶和漆,将单个的事物捆束在一起不依靠绳索……于是,天下万物都不知不觉地生长而不知自己为何生长,各有德性而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所以古今并无不同,那么仁义又何必无休止地象胶漆绳索那样人为地夹在天道和本性之间呢?”
刘衎语速和缓,侃侃而谈,并不需王嬿重复,就把整段文章的意思依次解释了出来,竟无错漏,仿如背书。令王嬿叹为观止。
但他不忘补充一句,“当然,这些是庄子的意思,朕并不认同。”
王嬿怔了一刻,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换了个姿势,从半坐改为趴在床上,双手支在下巴上,说:“我可是很赞同这段话的呢。”
刘衎笑了:“这也不奇怪。”他轻咳一声,稍稍掩了嘴,遮挡住几丝笑意:“我只是奇怪——你怎么竟会是安汉公的女儿。”
王嬿闷闷看他,“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觉得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说——安汉公怎么教出了我这样的女儿?”
刘衎这下真是笑得咳嗽了。王莽身为天下儒生的表率,女儿却不赞同强加仁义于人,反而信慕顺其自然与顺乎天性,这可真算得上是好笑的事情了。他道,“若非朕千真万确知道你是安汉公之女,是真要怀疑方正严苛如他,竟会有你这样疏阔不拘的女儿,恐怕大有蹊跷。”
王嬿白他一眼,“我爹虽然不喜欢我崇尚黄老老庄之流,但也没你想得那么严苛。他不过是对我睁眼闭眼罢了。”
“这倒奇怪了。安汉公不但待己甚严,便是待家人……也一向是声名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