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沙城兵
这一路走来,从烛都到幽都,倒真是能算得上一句披星戴月了。
傅九襄苏知玺两人在马道上被巨石挡住了路,最终决定绕路而行,来回费了不少时间,这一日直到天黑,两人还在赶路。
鹅毛大雪在阴沉沉的天幕下纷飞,黢黑的夜色下,除了漫天飞雪再无他物,马车内的炭火燃的只剩星星点点,傅九襄坐在外头驾马,苏知玺烤着火,他心里头牵挂着这下个不停的暴雪,终究是坐不住,掀开帘子,探出脑袋问道:“这雪若是不停,怕是山道难行。”
“前头有个土坡,咱们把马车停在土坡下头,歇一歇,等天亮了再赶路。”
“前头的戈壁滩不好走,砂石藏在雪堆中,稍有不慎就会翻了马车。”苏知玺神情严峻,眉头紧皱。
傅九襄挥了一马鞭,“大公子别怕呀,我在北疆比这还要恶劣的天气都见过,马背上追敌三百里都不曾出过事,这点儿风雪算什么!”
“你快进去,这风雪刮人。”
苏知玺听他这样说,索性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坐在了傅九襄身边,“没这么娇气。”
“别介呀,你这身子我瞧着都心疼。”傅九襄放慢了速度。
苏知玺挑眉,“你这慢悠悠地赶路更冻人,还不如快些一鼓作气再歇息。”
傅九襄拿苏知玺没办法,侧头见他坐在边上怡然自得,巴掌大的脸被寒风吹得青白,双唇泛紫,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坚毅,带着以往在烛都从未有过的光芒。
“到了,今夜就在马车内窝着睡一晚吧,明日咱们快些赶路,指不定能在天黑前到沙城。”
苏知玺点头,两人钻进了马车中,炭火燃尽了,马车内一片寒意。
傅九襄刚想说什么,苏知玺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在外头没这么讲究。”
话说的如此,但苏知玺总归是没受过这种罪,这马车本就简陋,不过是堪堪能做到遮风挡雨,入夜睡觉两名成年男子需得卷曲着双腿,没睡一会便腿脚全麻。
苏知玺睡得浅,半夜醒来时就见傅九襄侧躺在另一侧,睡得无比沉稳。
他细细勾画着傅九襄的轮廓,鼻梁高挺,粗眉薄唇,苏知玺无法想象傅九襄这样一副少年俊朗的模样上了战场怎的就成了杀人如麻的玉面修罗。
“睡不着?”
就在苏知玺发着呆之时,傅九襄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枕在脑后,“我瞧着你眼底的乌青越来越深了,你这幽都走一趟,赶明儿回去可别病的起不来床。”
噗嗤,苏知玺发出一声浅笑,他微微勾着嘴角,“在你眼里我就如此娇弱?”
“可不是啊,”傅九襄枕着手,听着外头的烈烈风声,“你听外头,像不像婴儿啼哭?”
苏知玺仔细听了好一会,“还真有点像。”
风声扯着雪原戈壁上的砂砾,呼呼作响,此等夜深人静之下就像是数以万计的婴儿在啼哭,听得久了简直头皮发麻。
“傅九襄。”
“嗯?”
“你当年为何去了北疆?”
外头是呼啸的寒风,风声犹如百鬼夜行,在寂静的雪夜下杂乱无章的拉扯,肆虐,引吭。
而马车内苏知玺傅九襄两人却在低声细语的交谈着,在严寒孤寂的长夜下平添出了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的缠绵悱恻。
“你觉得呢?”傅九襄反问。
“呵,”苏知玺轻笑,“生子当生北疆郎,报国当入黑骑营。小王爷挣的功劳,都快堆得小山那么高了,自古月满则圆缺,功高易盖住,小王爷不怕么?”
“苏知玺,我发现你这人心思太活络了,和你说话我总容易被绕进去。”傅九襄啧了一声,“咱两方才不还在说我为何去北疆么?怎么又成了你问我怕不怕功高盖主了?”
“不过这话我还是能回答你的,你问我怕不怕,我自然怕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我这不从北疆回来了吗?”
傅九襄慢悠悠地说着话,眼底是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深不可测,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想起了在北疆枕着山鬼睡在苍茫大地、披着星光与霞光的日子,何等恣意快活,纵情潇洒。
“当今陛下看似仁善,但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谁又会是真正心慈手软之人呢。”
傅九襄叹息了一句,“所以啊,我日子过得可怜。”
“傅九襄,北疆也同幽都这样吗?终日风雪不断,积雪难融。”
说来也有趣,好似有许多人问过傅九襄,北疆如何云云,在烛都高门眼中北疆是千里流放之地,清苦偏远,在百姓眼中北疆是建在蛮族人铁蹄下的城池,人人自危。
而在傅九襄眼里,北疆只是他沉浮了这许多年的归宿。
他的前半生父母早亡,定北王府不是他的家,庭院深深的皇城更不是他的家,他早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只有北疆,完完整整地收留了这样一个没有归宿、没有前路、漂泊无根的傅九襄。
“北疆比起幽都,只会更甚,每年过了十月北疆便开始落雪,一直要落到来年五月。过了五月,狼居胥山顶的冰雪开始消融,狼居胥河开始化冰,蛮族人就会在狼居胥河的对岸蠢蠢欲动,他们在经历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沉睡后,会像饿狼一样盯着北疆八城,掠夺人口、抢占粮食、霸占土地。”
“战争的背后,永远都是国与国之间的政治。”苏知玺沉默了许久,才说了这一句。
“只有南邑的强大才能彻底将蛮族铁蹄钉在狼居胥河的对岸,如有一日南邑无力守住这千里疆土,北起盘踞在狼居胥河之外的蛮族,南有岭南藏在十万大山中的苗疆部落,皆会举杆而起,瓜分南邑。当今陛下不就是因为西边番邦之国日渐强大所以才不得已切断了海上之路,自古以来就没有战无不败的战争,只要能支撑一场战事不败的国家。”
苏知玺的这番话说完,傅九襄彻底沉默了。
许久过后,他才开口道:“所以陛下如今一心想要进行吏治改革,军事于陛下而言如今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利器,但倘若再不治理内政,届时大厦倾颓,整个南邑都将成为外敌的刀下亡魂。”
“奈何有心,然则无力。”苏知玺的这句话成了这一夜最后的收梢。
荒原与云雾之间跳出了一抹亮光,在浩瀚的天幕中拉出了崭新的一天,依旧是簌簌落下的暴雪,一眼望去除了白意再无其余颜色。
天地间纯粹的仿佛没有一丝杂质,可就是在这样干净的白与亮之下,谁也不知晓这片土地中究竟藏了多少阴暗与污秽。
这一路行程果然同苏知玺在书中看到的无差,两人沿着河道寻到了那方早已坍塌的石碑,马车停在了石碑前,望着苍茫的天地以及淹没在风沙暴雪中的断壁残垣,仿佛还能遥想到当年大月氏最鼎盛时期的古国风光。
“当年西域十八部落各自为国,西部近千里马道皆被外族把持,南邑儿郎想要穿过这条马道都是做好了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准备。我老爹当年在西域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一杆银枪就挑下了西域十三国的壮士,西域能平我老爹功不可没!”傅九襄挥着马鞭,豪情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