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绿意蝴蝶
节后，所有人都回归了最初的道路，就连一直懒懒散散的程老幺也变得忙碌起来。他辞去了老三车间的车管职位，跟徒弟徐庆一起去找厂房，然后安排设备。
裴淑并未在老家久待，她身上有种被新鲜话术点燃的、虚浮的兴奋。
程为止看在眼里，那句“可能是骗局”在舌尖滚了几滚，最后变成一句：“妈妈，这件事可能得再仔细想想……”
裴淑脸上的光倏地黯了。她没看女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廉价皮包的边缘，声音却陡然拔高，像要扎破什么：“是了，在你眼里，你老汉折腾厂子是事业，我做的事，就叫‘瞎搞’，对不对？”
程为止刚想说“没有”，裴淑已经不愿意听下去了。
从那间装满个各式各样“产品”的出租屋出来后，程为止有些短暂的迷茫，眼前的世界很繁华和热闹，足以承接所有人的欲望。她呢，似乎还不太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往前走去，正好是大墩中学放学时间。
刚刚才过完春节的少年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揣着一些零花钱，纷纷嬉笑着说要买些零食或是心仪的东西。大家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天真与活泼，并不像之前在车间里看到的那样沉闷。
擦肩而过的那瞬间，程为止忽然有些不太自在。她就地寻了个石凳坐下，冰凉的感觉透过裤子传递到肌肤，让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不远处，是一群年龄稍大点的青年正在打羽毛球，跳跃的身躯很是灵敏。
大好的青春，似乎不应该就这样浪费。一想到即将会被困在车间里数年，程为止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浑身被寒风包裹，始终感受不到温暖。
出路究竟在哪？这是她想要知道的。一般情况下，身为父母应该会给出建议，可他们太忙了，所有人都拥有自己的世界，没人留意到还有她的存在……
、抬头望去，一棵大树正将积蓄了一冬的绿意轰然炸开。风过时，万千叶片同时颤动，仿佛无数暂栖的、透明的绿蝴蝶。就在那一瞬间，程为止觉得堵在胸口那团囤积已久的硬块，“喀”的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缝。光，和风，一起灌了进去。
其实不必要去追问别人的想法，路在脚下，该怎么走，从来都只有自己能决定。
程为止想起那一张张青春，充满活力的面孔，忽然多了点信心。就算是暂时在原地停留了点时间，也不能代表她无法再次放肆奔跑……
问题是，现在需要取得站在马拉松上的资格。意识到这点后，程为止匆匆拿出手机，果断按下了“嘎嘎”的电话号码。
“嘟”的一声响后，传出嘎嘎邓玉兰那有些嘶哑的声音，虽然依旧热情，温柔。但程为止却敏锐地察觉不对，忙追问：“您没事吧？”
一个老人独自在家，确实有很多不方便。
“没事。”邓玉兰起初还想着隐瞒，但奈何声音里的颤抖压根瞒不住程为止，于是只能遮掩地解释道：“就是下地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闪了腰，没得啥问题。”
即便是邓玉兰再三说明自己没事，可程为止还是不放心。
“为为，你是不是有事要说？”依着邓玉兰对她的了解，如果不是很为难的情况，她是不会轻易求助的。
可此刻，程为止却故意笑着说道：“没事，我就是想您了。”
结束寒暄后，她赶忙给妈妈打去电话。
“喂，妈妈，我给你转了一千块，麻烦你喊舅舅送嘎嘎去医院。”她握住手机的手有些不安，说话也比较激动。
“不需要这么麻烦，修养几天就好了。”裴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听什么老师讲课，里面很是热闹。直到被程为止催促许久，她才终于走到走廊上，压着嗓音说道：“你嘎嘎就是脾气犟，早就叫她别干那么多活。”
程为止沉默了下，忽然提出：“妈妈，我想重新回去上学……”
对方没有接话，只能从听筒里听到喧闹的上课议论声，或许是刚卖出一笔大单子，很快又互相叫嚷着说要去请客吃饭。
程为止的手心里全部都湿透了，她咬着嘴唇，有些拿不准妈妈究竟有没有听见，于是又小声问道：“你觉得可以吗？”
听筒那边顿时传出一声“哼”，好像是嗤笑，又好像是程为止的错觉。
直到手机“叮”地响起，紧接着一张照片从短信里跳出。
背景是拥挤的火车上，不少路人正在打着瞌睡，而画面最中间的是一脸手足无措的程为止。
“还记得吗？这是你之前闹着要出来打工时拍的，当初我就说要留个证据，这不就用上了。”裴淑笑得很得意，像是在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这一刻，程为止脸上的不安和惶恐全部消失不见。她“嗯”了下，然后询问道：“我自己交学费也不可以吗？”
“随便你。”裴淑脱口而出后，又意识到什么，忙找补道：“去问你老汉，看他是咋个打算……”
电话挂断，程为止往后靠去，同样冰冷无比的滋味传来，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就这样坐在原地，看着那些奔跑的少年们。
直到夜色笼罩大地，周围一盏盏灯骤然亮起，手脚都变得僵硬时，她才终于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给那所谓的“父亲”打去电话。
说明来意后，对方保持了两三秒的沉默，紧接着长叹一口气。
“我这刚把厂子开起，你不来帮忙也就算了，又来搞这一套，一天还嫌麻烦不够多吗？！”
程为止握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结束”四个字模糊了又清晰。
她抬头想找那棵绿蝴蝶树，却只看到一片被灯光染成橘色的、空洞的夜幕。脸颊痒痒的，她伸手去摸，指尖一片冰凉。原来不是雨。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滑稽的羞耻。
程为止猛地蹲下，把脸埋进膝盖，可眼泪却怎么也收不住，无声地洇湿了一小片地面。原来人伤心到极致，是发不出声音的，只会像一块被拧得太紧的海绵，不停地渗水。
她一直待到夜深，才裹着外套缓缓往家走。
推门后，没有开灯的墙壁上却闪着一点点荧光，好似天上的星星被摘取下来。那种温馨与浪漫感，稍微减轻了一点悲痛。
这间小屋，承载了太多的悲伤与不甘心。
程为止轻轻地合上门，她并未着急休息，而是迅速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查找如何重新入学。依着之前的了解来看，学校那边应该将学籍注销了，再想读书，可能需要按照同等学力直接去高考。可失去的学习时间和没有老师督促，自己真的能行吗？
前路就在面前，可真的要踩上去的那瞬间，程为止还是感觉到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隐隐感受到命运的召唤，却不敢轻易相信，甚至变得畏手畏脚。
就在犹豫不决时，浏览器已经跳出页面来。
“不读书的出路在哪？”
“如何不读高中也能考大学……”
各种信息出现在眼前，程为止有一瞬间觉得有些眩晕，好在她正坐在床上，不至于跌倒在地。鬼使神差的，指尖点在了后一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