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天花板的妄想
入夏之后，这天是一天比一天热。
程老三最先还要保持老板的形象，后来热得遭不住，愣是穿了双夹脚拖鞋坐在长凳上，眼前的热蒸气熏得他和妻子范朝菊的脸和手都有些囊。不过两人毕竟干了那么多年，早已习惯了这种“呲呲”声。
“约着大人见一面，说定了就下聘！”范朝菊拿着手机与人嘀嘀咕咕，旁边的程老三听在耳朵里，时而插上几句话，“礼金就那些，我们早都准备好咯！”
“二十万，一分不少！”面对着“天价彩礼”，范朝菊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幸好程老三及时将手机抢了过去，低声商量：“这也太多了吧？”
电话那头的人也换了个女声：“毕竟你们男方是娶媳妇，又不是做其他事，难不成还要打个商量……”
二十万，几乎可以再另外开个厂了！范朝菊不喜，就要说着拒绝的话，不过这倒是提醒了程老三，他一口应下，并说道：“彩礼不少，那办酒席的钱可得你们自己承担，收的礼钱也得给我们。”
眼看着对方又要啰嗦，范朝菊一把抢过电话挂断，带着点怨怪道：“这天底下的女人多了，哪个有她屋里的金贵？二十万，咋个不去抢呢！”
暂且不说给不给的问题，就算想拿，也得有才行啊！
这厂子刚过完年进行了设备升级，货没做完，客户也只转了点钱，勉勉强强够发工资，哪里还有多余的。
“你忘啦，小霞当初结婚不也留了一笔彩礼嘛。”程老三吞云吐雾，像是早有谋划。范朝菊却支支吾吾，老半天都不接话，“这能行吗？”
“自家兄弟有难，她难道不帮一把？彩礼本来就该给我们当父母的处理，当初给她留了点，也是为了今天……”程老三不由分说，一把攥住范朝菊的手腕，那力道让她吃痛地缩了一下，却没敢挣脱，就这么被半拖半拽着，往程禾霞的办公室走去。
没想到，正好女婿霍满山和外孙女橙子也在，一家三口正盯着电脑屏幕看动画。一听到开门声，橙子就伸出手呼喊：“外婆抱！”
这一下子，范朝菊更是心软极了，连忙拉着程老三，不愿意将刚才的那番话说出口。
可程老三态度强硬，直接将烟头往地上一摔，拿鞋碾压几下，冷声道：“你弟媳妇那边要二十万的彩礼，正好你之前还剩了点，就凑一块给了。”
没有任何的商量，也不是求助，就这样给安排好了。
程禾霞心中酸涩不已，几乎都要开口质问为什么。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与难过，橙子紧紧抱着，喊了声“妈妈”。也正是因为这一声呼喊，她像是回过了神。
程禾霞觉得喉咙发紧，那股酸涩直冲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声音却出奇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冷硬：“爸，那笔钱，当初你们说是‘替我保管’。好，我当是存在父母这儿的。现在要动这笔钱，可以。但既然是‘借’给俊林娶亲，那就照借的规矩来，白纸黑字，我们写清楚。”
但对方显然不愿意接受，而是摇头拒绝：“都说了是大家凑一块给你弟妹，还说啥子借不借的，真是麻烦……”
面对程老三的坚持与固执，程禾霞只觉得心都痛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范朝菊在一旁看着女儿难受委屈的表情，也不好说什么，就上前帮忙抱起了橙子。
“两爷子好好说，没有啥大问题。”
这番轻飘飘的劝解，对于程禾霞而言却格外讽刺，她站直身体，看着眼前的程老三和范朝菊，第一次脱口而出：“既然是商量事情，那俊林呢，他为什么不来这里？难道又要跟之前一样，躲在你们身后当缩头乌龟吗？”
责任别人承担，利益倒是全被他享受了，这还真是偏心啊！
如此胆大的发言，顿时引来了程老三的暴怒，他走上前，恶狠狠道：“你说啥子诶！一天把你养大，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难道不是吗？要是俊林真有本事，为啥自己不想法子赚钱，非得逼着你我！”程禾霞没有退缩，义正言辞地说出这番困扰自己多年的心事。
“禾霞你莫急。”丈夫霍满山走过来，轻轻地将她拉到了怀中，并用纸巾帮忙擦拭掉眼泪，然后才看着岳父岳母，语气严肃：“虽然那彩礼不算多，但毕竟是我辛苦赚来的，要怎么花也是该看禾霞的，而不是其他人。”
这番不留情面的话，让程老三更是愤怒极了，一把掀开桌子，冲到程禾霞面前，拉着她就要往外走，“好，有本事你把这话当着大家说，看看哪个人会支持你，连自己的亲生弟弟都不管不顾了，这世上就没有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范朝菊赶忙喊道：“满山你还愣着干啥，去劝劝小霞和你岳父啊！”
霍满山本就生得高大，之前也是担心伤了两人才不敢动弹，如今得到了岳母的支持，便干脆一手一个地将两人给拦下。
空气死寂。程禾霞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母亲躲闪哀求的眼神，还有怀里女儿懵懂清澈的眼睛。她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了二十多年的那口浊气吐尽。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程老三，一字一句道：“好，钱，我们给。但厂子的两成股份，现在就要写在协议上，你和妈，都要按手印。”
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是她用一笔“赎金”，为自己买下的一份微薄的、却实实在在的“产业”。
程老三还是不情愿，打算继续理论，范朝菊板着脸走过来，压着火气道：“你还嫌闹得不够吗，惦记着闺女的彩礼去取媳妇，这事本来就不光彩，要真是传出去，别人还不知道怎么传小话呢！”
一想到了媳妇娘家就在几条街后，万一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传了八卦过去，确实有可能影响俊林成婚。程老三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好，就给你们两成股份嘛。”
程禾霞几次都想要再开口，不过范朝菊和丈夫都拉着她，再加上闹起来让女儿橙子担忧，只好忍气吞声答应下来。
待回到出租屋，她才终于掉下眼泪：“你说爸妈也是，咋那么偏心！”
说着说着，想到了丈夫的身份，埋怨道：“也是你家是个独生子，要是有个姐姐妹妹，可是要受不少委屈……”
“这可没准。”霍满山将女儿放在床上坐好，自己去厕所拧了毛巾走过来递给妻子，然后提醒：“你可别忘啦，我爸妈自结婚后就一直没对你说个重话吧？就连周末还时常过来帮忙带下孩子。”
结婚前的彩礼，三金都准备得很妥帖，也从未挑事过，确实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程禾霞仰头倒在沙发上，无奈又心疼道：“我就是看不惯我爸妈的做派，想娶媳妇就自己去赚钱啊，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对于过往的艰难，霍满山没有再提起，只温声说道：“你要是不乐意留在家里，我们再去别的厂里打工也行，反正在那上班不是上。”
对啊！这倒是提醒了程禾霞，她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个惊人的念头，于是抓着丈夫霍满山的手，压着兴奋又带着点忐忑道：“满山，你觉得我们可不可以单独开个厂？”
并不一定要很大，只要能糊口就已经很开心了。
霍满山惊讶的眼神过后，变为了赞赏：“好！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去找地方。”
本来的随口一提，他好像当真很在意，没一会儿功夫就说着要凑空去看看哪些地方在转让。原先因为父母偏心，姐弟不和睦造成的烦恼，这会儿都被未来的期盼给冲淡了。
夜已深，嘈杂暂歇。夫妻俩并肩躺在床上，共同仰望着那片被窗外霓虹灯染上微光的天花板。原先，那只是出租屋简陋的顶层；此刻，却像一块无限延伸的深蓝色画布。
霍满山握着程禾霞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指关节。小橙子在他们中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等以后，”程禾霞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心，“你就是霍老板，我就是程老板娘……”
霍满山侧过脸，在昏暗光线下看着她眼里微弱却清晰的光，摇了摇头，温柔而坚定：“不对。厂子是你想开的，主意是你拿的。你应该是程老板。”
小橙子在睡梦中咂咂嘴，含糊地跟着学舌：“程，程老板……”
夫妻俩一愣，随即压低声音笑了起来，肩膀挨着肩膀，轻轻地颤。那笑声很小，却似乎撞到了天花板上，又温柔地落回他们这个小小的、坚固的港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