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无路可走 - 石缝里的草 - 雨中田野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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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无路可走

《烈火中永生》是一部老电影的名字,歌颂的是地下工作者**、许云峰等烈士事迹。我虽是一介草民,却也真的在烈火中也煅烧过一次,没死,也算永生了。

做翻砂工的日子是非常严酷的。那时没有什么机械,完全是手工作业。门外二十多米处是一个土高炉,徐师傅说叫猪嘴炉,有五米高,直径约两米,顶上有个铁架子,是安装倒链吊炉用的。猪嘴炉的升降是靠人工,在猪嘴炉的后边用铁杠子焊了一个连杆,每逢倒铁水须用人起动连杆,将炉歪过去把铁水倒进铁包里,然后大家小心翼翼的抬铁包,一般是六个人,前边三个,后边三个,我们三个临时工在中间抬,那些老师傅在两边帮衬着,车间主任李师傅沙哑地喊着:“慢点、慢点!注意安全!”

把铁汁子抬进车间,开始人工浇包,大活是用大铁包直接浇铸,小活是用小铁包浇铸,浇铸完后用铁勾子沾铁水把出气孔点燃,一屋子翻砂模型上冒出天蓝色火苗,象盛开的百花园。每逢此时,大家都心花怒放,跑到车间门口,把罩在头上的毛巾、眼镜摘下来歇口气,望着满地火苗,有说有笑,有一种劳动后的幸福感。大约有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始扒砂箱,此时铁铸件已经成型了,扒出来红彤彤的,热气蒸蒸,一件件摆在那里,我们看着战利品,欢声笑语漾满了车间。

开火一般是三天一次,最多是四至五天,要看活儿是否够一炉铁水。开火前的准备工作是严谨的,我们戴上防火的耐高温眼镜,穿上粗布工作服,脖子上用毛巾扎紧,脚上穿一双牛皮做的高温鞋,那鞋足有几斤重。铁汁子若溅到地面上,夏天四面开花,烫腿烧脚;冬天是往空中窜,烫脸烧头发。我的身上、脸上小伤不断,完全是个苦力活。那年月里能有地方挣口饭吃亦应满足了。

在东岳市落住脚后,我那里成了我们同学的联络点。同学们来找我,我就尽微薄之力招待他们。我送过一名叫房金的同学去东北逃荒。他穿得破破烂烂,背着煎饼,我塞给他几块钱、几个馒头,两人撒泪而别,很是悲惨。一个姓马的表弟,卖了家里的一个木柜做路费,去跑东北,我亲自送他到火车上。他的弟弟在东岳市干建筑队,饿了常找我要个馒头吃,冬天来找我要袜子穿。多少年后,那姓房的同学考上大学,成了高级教师。马氏兄弟混阔了,哥哥当上了市委的干部,成正县级了。

空闲的日子很少,一旦闲下来就是想家,想那个黑色的大门,那个四合院,有时竟闻到那院子里飘来的地瓜粥的香味。当然最思念的是我那妻子,还有两岁的儿子。有几次妻子到东岳市来看病或帮人办事,来过厂里几次。她一走进加工厂,就吸引了众多工人的目光。

她从家里给我带来了一封信,信是寄往我老家石鼓盘的,从东北大兴安岭寄来的。打开一看,是我们高中女同学李红,想委托我在老家一带找个对象,条件是:“只要我看着行,她就同意。”我看信后,很是感动,同学的信任价值千金!

李红上学时是个品德和学习兼优的女学生,毕业后各奔东西,自谋生路,信息不通了。我掂量再三,同学重托,不得不办。我考虑人选,最后锁定了临河县来的张士,他能写、会画,小伙子不错,论长相亦是加工厂一流的人材。

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嘛!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士,我当时喊他张师傅,并讲了女同学的情况,没想到他很高兴,并委托我办理此事,并把他的一张一寸近照给我。我立即写信给李红,告之其张士的情况,并附加了一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信写好后,我顺手塞在了枕头下面。

1972年7月15日,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下班时,车间主任李师傅宣布:“今天晚上开火!”开火就是化铁浇铸。夏天开火都是选晴朗无雨的夜间。晚饭后,我们把自己武装起来,穿好工作服,戴好工作帽和眼镜,脖子里围好毛巾,脚上穿好防火鞋,一切就象是参加一场战斗。

土炼铁炉是建在露天院子里的,用木柴点火后,鼓风机一吹,火红的火焰映红了天空,照得加工厂整个院子通亮,鼓风机的隆隆声和冲天火焰的噼啪声混合在一起,给加工厂增添了勃勃生机。

那天晚上,我的任务是帮徐师傅加料。往高炉里投料亦是土办法,两筐焦炭加一筐生铁,再加些石灰石,用人传递上去。那土炼铁炉的起动是一根圆钢控制,为怕翻炉,圆钢的顶端用钢丝绳拴上一块很大的铁块,足有千斤重。当第一炉铁水化好后,大炉工徐师傅宣布:“起火!”起火是行话,就是倒铁水浇铸。此时,临时工小王和小孙两人抬铁包刚走进炉前的低凹的土坑边上,危险的情况发生了,那系拴铁块的绳索断了,我立刻呼喊着:“快躲开!”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摁住圆钢连杆,无奈我的力气太小,瞬间随着一声巨响,炼铁炉翻了,我被连杆撅到空中,那连杆咣当一声打在炉上面的钢架上,我则从翻炉的上面被摔进炉前几米深的土坑里,当时脑袋嗡的一声,看见火红的铁汁子冲我溅下来……

多少年后,我想起此事心就不能平静。若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的去抢救战友可谓英雄了,而我一个临时工为了什么呢?

当我醒过来时,觉得眼皮象灌了铅,很难睁开。终于看见一丝光亮,我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先看见窗户上仿佛有一抹阳光,渐渐的我看清床边上坐着我的妻子。她用手摸着我的头发,眼眶里涌满了泪水,我慢慢地看见一张张工友们熟悉的脸……

“醒过来啦!”

“都昏迷五天啦!”

“唔,大难不死。”

太阳落下去了,窗棂里露出西天一片火红。

后来听说,若不是工友们抢救我及时,我早就被铁汁子熔化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过去,我必死无疑!掉进铁汁子里面去还能再活吗?但是,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治疗的日子是痛苦的。我不断地被推进推出,去化验、去拍照,最后确诊为严重脑震荡,腰脊椎挫伤,可能要导致瘫痪。身上被铁汁子烫伤的非常严重,半张脸烫烂了,嘴巴子摔歪了,上嘴唇已撕裂开,整个背部和左手臂全烫烂了,胳膊被固定在一个铁架子上,是重度烧烫伤。

厂里已停工,召开了会议,号召学习我为救工友的献身精神。工人们都说我命大,是大难不死。

钢是火炼的,路是人走的。我的人生路才刚刚起步,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死掉的,人就那么容易死吗?人的生命有时很脆弱,有时也很坚韧,只要心不死,七灾八难是不会把我打垮的!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掉!

治疗是漫长而痛苦的。严重的脑震荡,不停的呕吐和剧烈的头疼。腰脊椎受损,身体不能动弹,下半身瘫痪。撕裂的上唇被缝合上了,摔歪的下颚骨却难以复位的。当时烫伤的治疗手段是简单的,除了抹紫草油,就是用一盏紫光灯去烤,先烤面部,再烤背部,再把我的左胳膊放在一个铁架台上烘烤上肘和烫伤的手部。

炎热的夏天,为了防止感染,医院不停息地给我输液。妻子成了我的专职护士,端屎端尿,不分昼夜地在床前照顾我。那时候没有b超,没有ct,更没有磁共振等检查手段。我的主治大夫姓周,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脏,肺部,然后敲敲我的头部,让妻子推我去拍x光片。

病情几乎没什么进展。工友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许多工人师傅喊着叫着,与周大夫产生了激烈争吵,在病房走廊里追赶那个周大夫。工友们的做法并没有起到好作用,医院里对我的治疗方案发生了变化,除了吃点西药片,就是烘烤,连输液也停止了。

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有一天我醒来,忽然发现张士师傅坐在床沿。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想起给他介绍对象的事,极困难地张开嘴巴说:“那封信我写好了,压在枕头底下,你自己去邮寄吧!”

张师傅点了下头,眼睛有些湿润。

千里姻缘一线牵。我那女同学李红接到信后,从东北的大兴安岭千里迢迢的赶了回来。她从火车站下车后背着行李就到工厂去找我,没有找到,便在门口传达室等候。那时的传达员个子不高,是个本地人,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听说李红是来找我的,就问有什么事,李红是个直肠子人,就如实相告,并借机打听了一下张士师傅的情况,看门人对她说:“你同学黄草是个骗子,小张家里成分不好,他家五口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那同学李红哭着走了。此事到了深秋我出院后才听说,便和张师傅亲自到她乡下的家里找她,并当面介绍了张师傅的情况。女同学的父亲是个小学校长,待人挺热情,托人查了张士的档案,又到宿舍找张师傅谈了话,发现他床头上挂着自画像,青年人很谦虚聪明。当年初冬,由他父亲做主,定下了这门婚事。

因为紫光灯的烘烤,我的胳膊又架在一个铁架上,手脖子朝下长住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不能屈伸。在妻子的要求下,医院给我重新做了手术。用手术刀把我已长住的手腕、手指皮肤划开,包扎后不再固定,并让我经常活动手腕手指,以防再长成死结。人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次手术时没用麻醉药,我疼得要命,额头的汗珠哒哒的掉,我咬牙忍住了,没哼一声。

因为是临时工,泰山公司很快就停止交纳医疗费,院方亦因病员拥挤为名,把我从病房里搬到了走廊,后来干脆撵我出院。院方安排我到一家健康旅馆住下。那旅馆是医院办的,是为住院患者的陪人提供住宿的。需服药、打针的远路患者,也可临时住在那里,方便到医院接受治疗。

我开始服中药,用一些活血化淤的土元、水蛭等来治疗脑震荡和腰脊椎损伤。我每天喝,大碗的喝。

有个词叫穷疯,贫穷能把人逼疯的。人若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谁也会疯。张军医一家看我可怜,见我的妻子穿得破烂,就把他家里的旧衣裳拾掇了一纸箱子送给妻子。妻子带回家后都分给我的弟弟妹妹。

初冬的时候,我拄着双拐,陪李红和张士见了面。后来由我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婚礼很简单,张师傅的父亲带来一床被子,在一个叫“心中东”的饭店炒了一只鸡,工友们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块喜糖,他们就成了新婚夫妻。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穿着的破棉袄和破棉裤都露着破棉花。张大爷见我冻得哆嗦,送我一身旧棉衣,我如获至宝。

年底,因丧失了体力劳动能力我被工厂解雇了。厂里一个姓于的劳资员通知我,说合同到期了。我拿着医院的诊断证明找她讲理,她拿着合同说:“上面写得清楚,若工伤砸死了,公司赔偿1000元,若是重工伤丧失劳动能力,公司赔偿两个月的工资。”两个月的工资是60元。

那年月宰杀耕牛是犯法的,一头牛能值1000多元,死个人也就一头牛钱。

我现在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剧烈头痛不说,拄着双拐能干什么呢?我回去怎么生活?靠妻子养活我吗?我想到了自杀,在东岳市黑龙潭大坝上坐到了天亮,想着炼铁的铁汁子都没浇死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深冬,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迎着凛冽的寒风,拄着双拐,又回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磨难我的土地。

临走,张士夫妻给我送行,他把一套木工工具送给了我,说:“拿着吧,学个木匠,也能混碗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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