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希望落空
父亲生在于家开药铺兴盛的日子,乳名叫宝珠。但他五十三岁去世了,一生没享过什么福,是个苦命的人。
父亲的大哥叫于龙,弟弟叫于木林,父亲在家排行第二,爷爷在世时并未打算把医术传给父亲。地里活多,父亲十几岁就下地干活,犁、耕、锄、割,摇辘撒种,凡是农活样样精通。于家前辈们是短命人,老爷爷去世时才二十一岁,爷爷去世时也只有五十岁。爷爷去世那年,父亲十九岁,已是村子里有名的庄稼汉子。
爷爷去世,于家药铺暂时没有传人。很多人盯上了于家祖传的药厨药柜,上门来买的人接连不断。树倒猕猴散,家里长在盘河边的半河滩大树,一黑夜被偷光了,地里的庄稼也被人提前收走了。
无奈,父亲决定继承父业,续接于氏中医香火。他把爷爷历年来开的处方全都整理起来,一张一张的研究学习。文化水平低,喝得墨水少,就苦读医学经典《黄帝内经》、《伤寒论》、《医宗金鉴》,一本本的啃,每晚在煤油灯下又读又写,后来累得患了眼病。
父亲长得很帅气,眼睛大大的,重眼叠皮,算是一表人材。
终于有人来找他看病了,是我们村子北面的桃园村里的女人,患得是妇科病。父亲第一次开处方,给人家抓了三剂小药,那女人相信我爷爷的名声,就相信了父亲,便拿回去煎服。人家走后,父亲心里打鼓,没底儿,当天晚上跑到那女人房子后面的窗户底下听了一夜,天亮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喝了药见轻了,那小于先生还行……。”
父亲的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从此父亲开始行医,仍继承爷爷的小儿科、疮疡科、内科杂病等。那时候疮疡顽癣等皮肤病还少些,现在这样的患者多了,我认为是时代病,社会前进了,生活富足了,污染厉害了,什么病都来了。
后来公私合营,父亲成了吃国家粮的医生。三叔木林年龄大了,父亲便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三婶子是临村的一位贤良有名的美女子,给叔叔生了三个孩子,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女人。
父亲和三叔分开了家。于家两处宅子,兄弟一人一处,已经破落的老药铺已无太多值钱东西可分。分家后叔叔也开始学医、行医。那时缺青霉素,为买青霉素他去过南京,把西瓜掏空了塞上青霉素,从南京背回来。叔叔才华出众,三朋六友一大堆。
一九六三年春天,叔叔出工修水库时碰上塌方,被砸死了,年仅二十九岁。他的才华,他的英俊,随他驾鹤而去。
叔叔死后,舍下两儿一女,沉重的负担落在了婶子双肩上。婶子偷偷落泪,见人就擦掉泪花,从不哭出声来。婶子是有志气的人,从不叫苦。
婶子从此开始了她漫长而艰难的守寡日子。
叔叔的死对父亲打击很大,他三天没吃一点东西。拉扯侄子侄女成长的担子亦压在他的肩膀上,经常接济婶子家。我家兄妹多,生活本来就困难,再照顾婶子一家,父亲也常常默默叹气。
父亲行医有两个徒弟,一男一女。男的姓木,父亲待他象儿子一样,后来他成了很有名的医生;女的姓肖,比我大几岁,模样长得很漂亮,匀溜溜的身子。她的嘴巴很巧,喊父亲二叔,声音甜甜的,让人听了心里的象喝了蜜汁。我们家有红白事的时候,她都会来帮忙。
父亲是夫权思想极重的男人,不许母亲过问钱财上的事。孩子多,兄弟五个,娶媳妇、生孩子、盖房子,全压在父亲一个人肩上,直压得他难以喘息。
1969年冬天,父亲把我和妻子叫进堂屋,客客气气的让我坐下,说:“你们现在有孩子了,咱们分家吧?”
我没说话,妻子也没说话。父亲说:“咱们分家不分心,你住西屋。”
在父亲的安排下,给我一张床,一口小锅,一个方桌,一张春凳子,还有碗筷。我在西屋门口用泥巴糊了锅台,便算是分家过日子了。从此,母亲在堂屋门口拉大锅,腊梅便在西屋门口烧小锅。后来,二弟娶媳妇生孩子后,他们住进西屋,我便搬进了南屋。再后来,三弟结婚,住进了西屋,也自己过日子。每到做饭时,院子里烟雾缭绕,拉风箱的声音呱呱嗒嗒地响成一片。
父亲每次回到家里,总是忧愁万分。这算什么日子啊?能给儿子们都盖上新房,让儿子们一家一家搬出大院,才是他真正的心愿……
父亲去世三十年后,清明节我去给父亲扫墓。他的坟茔坐落在雨山深谷里。我们去的时候,是清明节第二天。我们带着火纸和香走到父亲坟前时,突然发现父亲坟前石台上有一朵玉石雕花,是手工雕刻的,不很精致,是一朵含苞待放荷花,也象一颗心。
看来在清明节当天就有人来过了,大家都很愕然。
父亲已经仙逝多年,是谁送的玉荷花?猜了半天,无从知道。父亲一生救人疗疾无数,三十年过去了,除了我们这些儿女,竟然还有人在缅怀他……
父亲若在天有灵的话,也应感到欣慰了。
那个年代,当兵是农村青年走出去的主要出路。当兵后,表现好可以入党、提干。一旦提干成了军官,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十几年后可以带家属,老婆孩儿就跟着一块去吃白馍馍了。
村里的新兵们入伍前几天,说媒的人就会挤破门框,四周村子里的姑娘们都巴瞪起眼睛来,捎话或托媒人过来,都想委以终身,不管其家境如何,亦不顾丑俊。入伍后仍是热门货,只要能找到当兵的,两年后部队就允许未婚妻探亲,女孩子会骄傲的乘车到远方的部队去和心上人相会,半月后带回几张俩人相依相拥的合影,会给娘家人,婆家人带来欢喜和骄傲。就算是复员回来,只要穿着那身褪了色的黄军装,亦能闻出兵味,村子里会重用,干个民兵连长,带民兵们出操,依然会被村民们高看一眼。
当时我们村就两个高中生,一个是我同学,高中未毕业就去当兵了,听说入伍不长时间就提了干。我的家庭成分使我根本没有当兵、招工的机会。父亲为了孩子的出路,低三下四地去和村领导说好话搞关系。这期间,村子里成立民办初中班,找不到教员,只有我自己是高中毕业生,就让我干了民办老师,每天记一个劳动力的工分,相当于人民币8分钱。
妻子因在卫生院学了两年医,善于针灸和看平常病,就在村子里干保健员,也给补充点工分。给鸡打预防针的时候,每打一只鸡,自己能挣一分钱,每天能挣三毛五毛的。这样我们夫妻各有所长,有点儿鹤立鸡群的味道。我们每天能挣两个劳动力工分,全拨算到大家庭里,亦能保住全家十几口人的口粮了。
后来村里撤销了她的保健员职务,安排到生产队里挖厕所。那时二弟已婚,弟媳的母亲是远房亲戚。二弟媳妇过门后不久就和腊梅在村里干挖厕所的活。她们俩天天挑着铁桶,挨门挨户去挖大粪,亦成了山村里的一景。
开始时我捏了一把汗,怕她们嫌丢人,想不开,后来发现她俩口罩一戴,辫子一甩,挑起大粪挑子颤颤悠悠,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有时还听她们哼着小曲……
在严酷的生活面前,她们能那么坦然面对是我没想到的。
村子里的领导姓赵,和我爷爷一个辈分,按当地风俗喊他姥爷。他是村里的大人物。若有红白大事,都须请他出面坐首席贵客,这样才算有面子。父亲为了孩子们的出路,千方百计和他搞关系,不断地请他吃饭。他有喝酒喝茶的嗜好,父亲就故意让我去他家,给他送酒送茶。他患了疝气病,没法走路,痛苦异常。父亲托朋友面子,让我用自行车带他去六十里外东岳医院割疝,手术回来后,两家的关系更近了一步,见了面喊他姥爷,能从鼻孔里哼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有一次他在我家喝酒,把一大块的肥肉塞进嘴里,来了兴致,很严肃地对我指示说:“新城,往后得听话,在村子里好好听村委的话,在生产队里老老实实听队长的话,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我点头称是,那年月我认为自己是人材,其实是狗屁!连狗屎都不是!他能把我打入地狱,再踏上一只脚,一辈子不能翻身的!得罪姓赵的这么一个人就毁了自己的一辈子。自己算什么,连只蚂蚁也算不上,想碾死你只需要抬抬脚。
1969年秋季征兵时我报了名。在父亲的苦心巴结经营下,村子里让了我一码。研究名额时,我竟然还顺利通过了。
我总算能参加征兵体检了,这件事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希望。
妻子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天不亮起来给我做了碗荷包鸡蛋面,看着我吃饭的样子,眼睛里漾满了一种幸福的波光,饭后把孩子交给母亲,和我一块去公社体检站。
妻子曾在公社医院学习过一段时间,公社武装部长认识她,问她来干什么?她说来送我体检,武装部长问了她我的情况,便笑着说:“蜡梅,你是送郎当兵的典范哩!”
天有不测风云。当那位做体检的医生用听诊器听我心脏时,眉头皱了起来,反复听了几次,说:“老毛,你来听听!”
老毛是公社医院的一位西医大夫,抽出来配合参加当兵体检工作,他也听了半天,两人又商量了很久,最后由那位体检医生出面告诉我:“你的心脏有杂音,五级以上,当兵不合格!”
“你说什么?我在家能推八百斤的车子,哪有什么心脏病?”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俺不管那个,你当兵不行!”
我瞬间眼前发黑,被一杠子打懵了。若不是妻子扶着我,我真的瘫倒在那里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切希望,一切憧憬,一切努力瞬间都化作泡影。我完全沉浸在一种极度绝望里,不吃不喝。我不相信自己有心脏病。
妻子劝慰说:“你别急,不当兵咱就在家过日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说:“蜡梅,我非当兵不可,争得是一口气。”
“人家说你是心脏不好。”
“我去东岳医院,去找张大爷,让他再查一下!”
张大爷东岳医院的西医专家,是我父亲的一位知己朋友,父亲给他妻子治病认识的。他跟父亲学习中医,两人算是人生知己。
找他是我当兵的唯一希望。那天天已经黑了,又下起了秋雨,我推出父亲的自行车,骑上就往东岳赶。雨淅淅沥沥地慢慢下着,走出村子二十多里地时,忽然大起来了,雷鸣电闪,雷声隆隆仿佛从头顶上滚过去,在前面不远处炸开,雨条子象放羊鞭子猛烈地抽打着我的脸。我睁不开眼也看不见路。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车子无法再骑,我推着,淌着泥水,哭着喊着往前走,很狼狈亦很悲壮。
走了一整夜,天亮时赶到了东岳。后来想起那一夜,总觉人在大自然面前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