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月英并没有回家。顾燃走后,她独自一人,信步又登上了尾砂坝。夹着星星雨丝的秋风在半空中瑟瑟作响,坝面早被雨水浸透了,纤尘不扬。一眼可见黄莲穿着工作雨衣的羸弱的背影,那女子纹丝不动地靠在大水管壁上。李月英就伫立在坝头不再走了,雨风带来的丝丝寒意刺激着脸,空气也凉凉的很新鲜。她心里说这雨风真好哇。
她问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又来到这里?在人们眼里自己是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形象,有谁知也常常柔肠百断,情意缠绵。
尾砂坝地势高,站在坝边,展眼望去,云山脚下冈峦起伏,阡陌纵横,云烟飘渺处,隐约现出水光来,那就是绵江了。
李月英是追随石山找到红军队伍里来的。
那时候才十六岁,以为找到了红军就找到了石山,哪里知道凭一个陌生名字根本无从找起。举目无亲,只好留在红军部队里当了个炊事员,这个部队是中央机关直属部队。
不几天,部队开到武阳镇集结,这里离瑞金中央机关仅五十多里。镇边有一条小河,叫武阳河,是绵江的支流,一座蜈蚣桥将山路延伸到镇子里,部队就驻扎在小河边,食堂在祠堂里。
月亮刚从对面山坡爬上来的时候,李月英挑着满箩担的饭碗、菜盆到小河边沙滩来洗。
“咚”,一块石头扔在她面前的水里,河水溅了她一身。
一位红军装束,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小桥上望着她,李月英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坏?”
那男人叉腰扬声大笑。
她被他的模样惹得笑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就不理睬他了,依旧洗碗。
那男人就从桥上跳下来,一丈多高,像猫一样落地,大概是沙滩,没有声响。
她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又被惹笑了。
“我,老顾!”那男人走近来说,声音很粗。
李月英低下头去,故意把碗洗得哐啷响。
“喂!”
“喂什么喂!”李月英轻声说。
“你喜欢我?”
“笑一下就喜欢了?”
老顾大步上前拦腰一抱就把她抱起来了。
李月英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老顾不管她叫,夹着她蹚过河去。河对面的山峦是整片丛莽。他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河水只齐脚踝那么浅,老顾走得哗哗响。她陡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就在他牛腿似的手臂上着力咬了一口,痛得他叫了起来。
老顾狠狠地说:“你他娘的真牛!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我牛?谁喜欢你?”
“你他娘的看起来温温的,其实是只野牛!”
李月英见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气得颤动着,就别过脸去,说:“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叫了!”
这时刚淌过河来,老顾就把她撂在河边草地上。
“叫吧!”老顾说。
只有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就是叫得山响也没人听见的,离镇子太远了。
“我报告上级!”李月英说。
“报告吧,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其实,我不会强迫你!”
李月英一惊,怎么好好一个大活人活不了几天呢?想问,又想管他呢,气头上问个屁。
她就脱下鞋,卷裤管。他说算了还是我来背你过去。她说哪个要你背?自己蹚过河去了。
这一晚李月英特别想石山。
第二天,伙食管理处的郑大姐来找她,说要给老顾当红娘。她就问老顾是谁?郑大姐小声告诉她,就是昨天她在河边见到的那个男人,叫顾雷。老顾原在总前委当参谋,副师级,如今犯了右倾,要派到前线去,前线正打得紧呢,地方扩红,十五岁的男仔都参加了少共国际师,老顾说不晓得哪天就报销了,女人还没有睡过呢。说着郑大姐就抹泪,停停又小声说,老顾是个大好人,直,敢讲敢做,同志们都喜欢他。李月英就又想起石山来,她说,我在家里已经有男人了,怎么行呢?郑大姐惊讶地问,有男人还跑出来当兵?她就把自己的身世简单说了一遍。郑大姐就说,那个叫石山的还在不在人世了?就是在,千军万马你找得到?何况你们是露水情,不就是做了那事而已?她摇头说不对,她心里只有他。郑大姐说你别傻了,认命吧,老顾如果上前线不死,一辈子会疼你心肝宝贝的。她说让我想一想吧。
她的确认真想了,想得最多的是,杨石山就是找到了,会不会再续前情?他心里到底是有她,还是刘山茶?想到这里,她的心灰暗起来了。
这天晚上月亮爬上对面山冈的时候,李月英去河里洗碗,老顾又来了,照头天的样子把她抱到河对面山冈上,这回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极力反抗,老顾就做了。然后老顾将她抱在怀里说:“郑大姐什么都说了,我照样喜欢你。我死了,你再去找他吧。”
李月英说:“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老顾参加了好几次恶战。长征前夕他们又见了面,那时她已经腆着个大肚子了,老顾喜欢得了不得,说如今自己这一百多斤好交待了,什么时候阎王勾了去,心也甘,有种了。他们分别时,老顾这条铁汉子也流了泪,没命地吻她,让她喘不过气来,那种吻,**的成分很少,倒有点战友上前线使着劲儿握手的感觉,她似乎听见他胸口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闷闷的很有力,让她联想到战场上的火炮,响声可以震动地皮。
后来李月英对生儿育女的事知道得多了,算来算去,儿子不是老顾的,和老顾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九个月,按日子是石山的,又想是不是生的那天太紧张太累早产了呢?后来见了儿子的面,看看倒真像石山,心里这才有了数。
与老顾的这段姻缘,她是铭记在心的,因为老顾的爱真切热烈。但她真正用心爱的是石山,石山在她心中挥之不去。长征前夕,她终于打听到石山的下落,即向组织推荐石山承担安置红军干部子女的任务,谁料这次相逢仅仅五天时间,之后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他们在绵江遇敌后,李月英被一位叫冯飞鸿的商人救起,将她带至赣州城。
冯飞鸿是赣州城里有名的“隆昌号”老板,比李月英大十三岁,那年三十岁。李月英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产生隔阂,令她产生隔阂的倒是冯飞鸿温文尔雅的仪容和冯家的环境,冯飞鸿讲究整洁,那身长衫通常绝少褶皱,头发梳得熨熨帖帖,皮鞋锃亮,同他那块怀表表壳差不多。这些都使李月英在心理上同他有距离。但他确实体贴人,知道什么时候嘘寒什么时候问暖,什么时候递茶什么时候送水,细心周到。他好像全信她讲的:她是个被丈夫抛弃的渔家女,叫何招娣。他也不多问她今后想去哪里,离不离开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都在告诉她,他喜欢她。但她不能接受这种爱,她已经嫁人,有老顾,还有,她必须回到云山脚下去找石山。
休养了一个多月之后,她的身体渐渐复原,她便开始动心思离开冯飞鸿。
她住在东厢房,这房仅丈余宽,一床一凳一梳妆台,有女佣照顾饮食起居。
这些天霏雨朔风特别的冷。窗是用上等细棉纸糊的,透光,牢固。她曾用指沾了口水捅了几个小孔偷看外面,如今那寒风就从孔里钻进来直逼床头。她便向女佣要了点米汤,撕了一角报纸,用米汤糊了那些小孔。
冯飞鸿从女佣口中得知了此事,担心天气冷她受不了,就进她屋里来看她,见了那些用报纸糊的孔,心中一忽闪,她怎么留着报纸呢?
冯飞鸿让人取来棉纸,一边补着窗纸一边问:“你哪来的报纸呢?”
李月英说:“你家的人拿来生火盆,多余的就留在这里了。”
冯飞鸿心想这是实话了,那些报纸正是他看过的,让佣人取去生火用了,就说:“废报纸就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