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侠女奇缘(下)》(10) - 侠女奇缘 - 文康编撰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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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侠女奇缘(下)》(10)

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凤的;有的讲究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

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她妈给她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她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她还要跟了当女童儿去的个人呢?要据她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安龙媒给她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她送到龙官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她那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她果然是鼻子底下还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她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她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她何。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呢?这个情理,又在哪里呢?噫嘻!原来她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得哭起来?读者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她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怕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就因着自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一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阖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着这个缺,正是她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那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么?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她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她,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她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她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她这样,当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呔!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她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她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答。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事,什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吧,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什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她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她被老爷这一问,越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只偷眼瞧瞧太太,瞧了半日,这才抽抽噎噎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什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她心里早打算到这个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费了会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

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点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她这副眼泪,竟是从天性中来呢!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抹鼻子。见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她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骚搅呢!”因此望着她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着,是她娘的什么呢!”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她重新哭起来。你道她这一哭,又为什么?原来她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管是这么赏了,我的话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她,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她才知道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

金、玉姐妹两个见了满心喜欢,便叫她站起来,带她给老爷、太太磕了头。

她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趴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太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喂!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甚么相干儿呀?”她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她这个头,磕得一点儿不迷头,想她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械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主意呢!安太太见她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她给公子磕头。她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一来心里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些儿贤贤易色,满面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她此时也不等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她姐妹两个受完了,就各人各拉着她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她去吧!”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到底也让我给她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照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头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设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她挤到下屋里去,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吧,叫她先跟了我去吧!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性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

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她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她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金、玉姐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她家那位新人一应装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只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读者,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然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真汗,可不枉出了?

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姐妹带过来,谒老爷、太太。只见她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缂丝氅衣儿,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又带着绣成对儿的荷包、鬓钗、手钏铿锵的站在那里。

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和老爷说道:“老爷瞧,她打扮起来,也还象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姐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她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样的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一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这黑白分明上,却是淆混不得。”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座。金、玉姐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啊!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吧!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要个人儿拨弄着使。你照护了她一场,就叫她跟了你吧!”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涨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怎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太太因满脸赔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给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那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礼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她了。我如今看她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她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和她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她作珍姑娘。

这句话一传了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上来,给老爷太太大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叫她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她姑姑,却又不敢和她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大家没见她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她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这一见不知她又大到什么分上儿去呢?那知她不然,人家照旧是个婶子长,大姐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热和气。到了两个妈妈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矮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妈妈奶奶,妈妈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姐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她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只望她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和她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几。”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玩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性等过了今日,再叫她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她家去受头去吧!”

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妈妈来,招着她;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她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就张罗她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金、玉姐妹又叫她见见老爷、太太再走,她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泡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头,簇拥着她望东院而去。

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她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已就白头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她点头咂嘴儿说道:“啧啧!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珍姑娘磕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她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她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看,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认家还有过节儿的。只见她来到外间儿,在她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细柳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给我找两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她拿了两匣屉儿来。她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

金、玉姐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万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鞋儿鞋和一双鱼白漂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彩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儿的汉装小鞋儿,和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绦色满填带子,夔龙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一只,这件活计,大约是她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儿。此外还有一件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荷包,却是一对儿分在两盘儿摆着。当下就把她姐妹两个乐得笑嘻嘻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件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和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儿她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什么功夫给你我作些这针线?”她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算不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样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读者,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人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又会得罪了人?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她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她是什么功夫作的?便说她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她心里是从什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会送到上头了?其理却不难解。只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它呢!

金、玉姐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么一个俏丫头,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白;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闺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姐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戌,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黑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掉不了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已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子上公钱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日,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已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着:“你就去吧!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

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

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他说:“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道:“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子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陆学机”三个宇。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

阁下已蒙

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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