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良夜吐衷曲朗月疏星
第十三回良夜吐衷曲朗月疏星
愿言不尽幽崖传绝技怒虎惊龙运掌如飞
大家正自喜慰非常。晏瑰笑道:“你们良友班荆,知己重逢,自是高兴,可知老贼冯越结怨已深,鲁难当犹未已呢。”三姑笑问道:“方才大姊是往寒萼谷去么?消息如何?”晏瑰笑道:“我二次往寻司徒兄妹,不料良珠也来此地,与我途中相左。如不是她,也许二妹还不免于虚惊呢。”三姑大惊问故。原来晏瑰、三姑走后,淑华一人独卧床上,越想心事越乱,正无奈间,忽听外屋似乎有人走动,步履甚轻,跟着便听少女呼叱之声由内而外,仿佛与人争斗情景,不由心中一动,暗忖:“主人是位侠女,这类隐迹深山的奇女子,因其平日济困扶危好打不平,难免结有仇怨,此时寻上门来,大姊、三妹俱都不在,如何是好?”先颇惊急,继一想,冤有头,债有主,我一文弱妇女,即便被他闯进,也可和他理论,有何可怕?还有我蒙大姊救命之恩,遇事不能代她应付,反倒胆小畏缩,对头真要进来,也无法与之抗拒,索性迎了出去,看那来人到底是何用意,好等大姊回来有句话说。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连忙披衣坐起,走下床来。
淑华毕竟文弱胆小,刚到里屋门前,便听到双方兵刃交触之声,知已动手,想起前夜大王坝遇险凶杀之事,心中一惊,不由有些胆怯,正自欲前又却,心中盘算,不知如何才好,忽又听到窗外也有响动,回头一看,不禁心胆皆寒。原来窗户已被人拨开,窗前站着三个手持刀械的壮汉,俱都身材高大,貌相凶恶,内中一个并还似哪里见过,正朝同伴盗伙手指自己冷笑,猛想起此是八里滩所遇贼党之一,同来二贼却未见过,一个手持钢刀,相最狞猛,一个是一瘦长老贼,所用兵器插在肩上,尚未取下,左手托着一个形似铁球的发光之物,为首一贼已纵身欲起,似要越窗而入。
这原是瞬息间事,淑华骤出意外,如遇恶鬼,不禁失声惊叫,万分惊惶之下,方想逃往屋外,猛听一声娇叱,貌相最恶的一个已应声而倒,下余二贼立时怒吼回身追去,同时又听外屋门外广院中,有人厉吼了一声,跟着便见门外纵进一个手持宝剑的青衣少女。
淑华正吓得连忙往后倒退,少女奔向窗前看了一看,似见二贼已退,方始停步,笑道:“二姊不必害怕,我是大姊好友何紫枫,与大姊同隐此间,就住对门。这里向无外贼敢于登门,今夜不知何故,会来了好几个北方口音的强盗,我先不知来贼甚多,只见一贼门前窥探,想要走进。我忙拔剑,上前喝间,动起手来。跟着又来一贼相助。先后被我打倒。闻得二姊惊呼,才知贼党大举而来,恐已上当,忙赶进来。不料寒萼谷司徒良珠妹子已早发现,暗中掩来,想是知我在家,前面二贼尚能应付,惟恐打草惊蛇,使贼漏网,也未招呼,暗随来贼到了后面,方始下手,内中一贼已被她独门飞针所杀。下余二贼返身迎敌,老贼本领虽还不弱,但非良妹对手,何况后屋那老怪物也正挑菜回来。
这老太婆叫向四婆,昔年原是江湖上女飞贼,为受仇家追迫,全仗大姊解救,感恩刻骨,老来孤苦无依,随同大姊隐居在此,帮她助些杂事,自来性情古怪不通人情,又颇自傲,只把大姊当作主人,奉命惟谨,余人全不放在眼里。自觉以前受仇敌迫害,一世英名付与流水,丢人太甚,自到此间,轻易不与外人相见,平时痛恨这类贼党,又最忠心义气,这两狗贼遇上她已难活命,何况还有良妹这样疾恶如仇的杀星。为防万一还有余党,恐二姊胆怯,在此相伴,请往窗前一看就知道了。”
淑华见紫枫虽仅中人之姿,神态十分豪爽,一脸英锐之气,知又是位侠女,因听和二贼在外动手的正是司徒良珠。适听晏瑰、三姑说过,知其才貌双全,对于文麟也有垂青之意,爱子此时便在她家,急欲一见,惟恐事完走去,忙道:“妹子久闻司徒侠女大名,听说小儿沈煌现便住在她家,意欲拜见一谈,可否请姊姊代为致意,先容一声,以免事完走去。”紫枫笑道:“姊姊放心,她平日不大来此,也许此行便为姊姊而来都在意中。我想决不会走,何况还有几具贼尸,她不帮我弃去,怎好意思?”活未说完,忽听窗外有一老妇口音碟碟怪笑。紫枫笑道:“想必老贼厉害,这老太婆又下毒手伤人了,姊姊何不去往窗前一看?”
淑华应诺,随和紫枫凭窗往外一看,屋后乃是大片果林,前有空地和几堆三五丈高不等的山石,地甚宽大,日色刚偏西不久,一个白衣少女生得美如天人,手持一剑,舞动开来,遍体都是寒光,映日生霞,将前遇贼党逼得气喘汗流,口中不住求告说:“奉命差遣,迫于不已,谁知上人的当,瞎了眼睛,无知冒犯,望乞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少女也不杀他,也不放走。那贼轻功颇好,一纵老远,不料少女比他身法更快得多,双足微一点地,立即飞跃十来丈,抢向前面。那贼用尽方法几次想逃,均被少女飞身上前迎头挡住,无法脱身。
到了未次,少女笑骂:“无知狗贼!你们受了贪官狗子豢养,甘为爪牙,平日依势横行,助他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这些罪状均是你们方才途中自行吐露,照你们那多罪恶,死有余辜,还想活命不成!本来早该遭报,因这位向四婆认出你们均是昔年北五省恶贼马壮死党,是她积忿多年的仇敌,定要亲手还你报应,这才容你多活片时。你偏刁狡无耻,絮聒不休,实在讨厌!乖乖伏地待死,免在死前多受伤痛,否则我不耐烦和你这类无耻狗贼多费手脚,你更多受罪了。”
那和老贼动手的,是个貌相清秀、肤如玉雪的白发老妇,手持两柄长约三尺似斧非斧的奇怪兵器,看年纪似在六旬以上,身手却极轻灵,纵跃如飞。上来老贼似还能够支持,几个照面过去,忽然手法散漫,惊慌起来,二女看不一会,便被自发老妇逼得手忙脚乱,守多攻少,渐有不支之势。
老妇也自越杀越勇,一听少女向贼发话,接口喝道:“司徒姑娘,我受这些狗贼的害,几乎身败名裂,还在其次;最痛心是我两个义女均被他们逼好不从送了性命。始而为了贼党人多势盛,我又没个帮手,迁延了数年;后来寻去,为首二贼已因害人大多遭了报应,余党便由这老贼率领,投到朝中亲贵门下,做了贪官爪牙。等我告知主人,一同寻去,谁知老贼刁狡,虽然卖身投靠,做了恶奴,自知为恶大多,不为正人所容,竟将姓名改去。急切间查探不出下落,每一想起便自气闷。想不到自投罗网,在此相遇。
初动手时,因我老婆子年貌已变,没有认出,还敢发威猖狂,现在看出是我才害了怕,打算仍用昔年毒药弩诈败暗算,妄想逃生,岂非做梦!此时我正逼他施展卑鄙下作的把戏,非等出手,才便遭报,看我老婆子是否还是当年容易受欺?姑娘如不耐烦,不妨先将这小贼打翻,只把狗命权且留下,由我老婆子和他算账便了。”
话未说完,良珠已将那贼一剑刺伤,踹倒地上,不能起立,随对老妇道:“向四婆,我急于往见今日来的这位远客,不耐与贼相持,已将他刺伤倒地,不能行动,只留狗命,与你报仇便了。”那叫向四婆的老妇方自应谢。
老贼闻言本就心惊,再见同党受伤倒地,越知无幸,忽然卖一破绽,一跃好几丈,身在空中还未到地,瞥见敌人纵身追来,忽然扬手打出好些暗器。那东西看去长只寸余,一发数十根,形如一蓬银花,映着阳光,奇亮耀目,分散开来,方圆三丈以内全在笼罩之下,银芒电射,急如暴雨,来势猛恶异常。
向四婆好似早已料到敌人有此一着,手中兵器本似两片月影,双手一振忽然抖开,成了两把三尺方圆的团扇,加上一圈芒角,也是寒光闪闪,映日生辉,往外一扬一挥,恰好迎个正着,那大蓬银雨首被打落,四下分飞,一枝也未上身。
老贼发完暗器,人已就势落地,耳听脑后急风,心惊回顾,见所发毒药太阳弩针全被打落,心中一慌,四婆已凌空飞堕。老贼情急之下,还在妄想另下毒手;不料四婆手中兵器往外一扬,人还未到,先有一串寒星连珠发出;老贼闪避不及,头脸和手臂上已连中了好几下,当时直痛,撒手丢去兵器,怪吼一声,翻身仰跌在地。四婆忙赶上前将二贼绑起,一手一个,提了就走。
良珠便朝二女走来。窗旁本有一个小门,紫枫忙即拉开,迎到屋内,互代双方引见。
淑华一面向良珠称谢照护爱子之德,暗中查看,见那司徒良珠生得亭亭玉立,骨肉停匀,不特美到极处,脸上更带着美貌少女特具的宝光,另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比起三姑少妇风华又自不同,尤其一双秀目明如秋水,隐蕴英威,只管光艳照人,却不敢对她生出丝毫轻玩之念,先前隔远,只见剑光人影上下纵横,虎跃猿蹲往来飞舞,还不十分觉得,这一对面,眼前倏地一亮,直疑桂殿仙娥自天滴降,尘世之中哪有这样人品?不禁大为惊奇,心正埋怨文麟真太气人,遇到这类天仙化人对你垂青,你竟辜负人家美意深情,偏要守定了我,真是气人!
良珠虽对文麟钟情,少女心情,比蔡三姑又不相同,第一次雪后相见,凌寒对饮,仅觉对方气度高华,语言隽爽,只管彬彬儒雅,却不带一毫头巾气,于是谈投了机,本无所谓,回家之后,不知怎的时常想到,愿与再见,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及到文麟由蔡家逃出,夜里荒山,误走寒萼谷,受三姑手下徒党穷追,逃入守山猛兽大黄洞内,正值司徒兄妹登高赏月,无心发现,将他救回,谈了半夜。良珠日前原听简冰如说过文麟身世,以及苦恋淑华、护送沈煌入山、伴他习武等情。再知蔡家拒婚之事,越觉此人痴情苦志十分难得,加了许多好感,对三姑却轻鄙到了极点。起初只是一半好奇一半打抱不平,想助文麟脱去三姑纠缠,尚无他意,没料到刚一走开,文麟便被三姑同了冯家贼党偷偷劫去。良珠得信,气愤已极,正和乃兄商量,想要追赶,寻上门去将人救回。刚往外走,母亲秦寒萼忽然命人来唤。初意父母均是峨眉派成名多年的剑侠高人,自从师祖和各位师长相继成道而去,从无一人来此扰闹,昨夜蔡三姑违背信约,深入谷中将人劫走,竟似丝毫没有警觉,岂非怪事?二老近年隐居清修,子女门人轻易不许入见,忽然来唤,必与此事有关,忙赶了去。满拟母亲性刚,门人素不容人欺侮,何况自己家中?
对方又是一伙贼党,必为作主无疑;到后一看,母亲不知何往,只父亲司徒平一人在屋;心还以为母亲已被贼党激怒,去往蔡村救人未回,继一想,以二老的本领,贼党来此劫人,任他多么机警灵巧,也无不知之理,似此事前不理,任其从容出入,事后才亲自出马,于理不合;又见父亲面色不甚高兴,比起平日进谒,满脸喜容迥不相同,情知有事,刚喊了一声“爹爹”,想说下文。
司徒平已先开口,大意是说,我自同你母隐居谷中,为了以前因一念之差自误前修,每一谈起便生悔恨,后来约定,等你兄妹降生,便一意静修内功,永不再开杀戒。这多年来从未出山多事,以免再误。昨夜贼来,我和你母均经眼见,为免多生枝节,又知此是情孽,来意由爱而发,不会伤人,任其得手,从容而去。来贼原分两路,三姑这面遇一异人,乃文麟门人沈煌无意中结交到的雷四先生,此人风尘中的怪侠,行辈甚高,年已过百,蔡、冯两家贼党如何能是对手?有此一人,除非周文麟心志不坚,决可无事,否则谁也不是对手。并且此人就是为了想除冯村那伙贼党而来。蔡三姑虽是贼女,为人颇好,以前她和你们争执,我令你们买老贼冯越情面互相和解便由于此,她此时痴爱周文麟,所行所为如近人情,能知自爱,还可无事,否则雷四先生就放不过她。何况白云窝壑底寄居的狄龙子,奉了师命在彼习武学剑,虽然年月无多,但是此人天生异禀,神力智慧迥异常人,近已学会师传,武功甚高;又有两个同门至好,年纪俱都不大,本领却非寻常。何况关中九侠中的八仙剑李均之女与沈煌情份甚厚,也在那里。龙子孝母,曾受文麟大恩。这些后起人物,得信定必往援。冯越老贼恶贯已盈,他交了许多贼党,均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极恶穷凶,连老贼的子女徒党全都受过你简太师伯的警诫,记恨多年。这伙恶贼不知你简大师伯的来历,记恨多年,新近访得隐居在此山,正在召集各路贼党中有名人物,意图报复。你简太师伯和诸位老辈也想就便除去这许多大害,一网将其打尽。老贼本就人面兽心,垂涎三姑美色已有多年,阴谋未遂仍存妄想,结果定必由妒生恨因爱成仇,不到日期便由文麟身上引出乱子。你简太师伯他们原有成谋。日内便来这里聚会。不出半月,必要引起一场凶杀。你兄妹二人暂时不可参与,以免多生枝节,增加伤亡,违我那年誓言。并且蔡三姑也是一个好女子,只为遇人不淑,又受老贼欺凌,身世实是可怜。你兄妹如不与她为难,此女性刚好胜,逼婚不成定必惭悔,周文麟再能善处,只管拒婚并不辜恩负义,也许能够感悟,因而变作好人都在意中。你如出手强迫,势必恼羞成怒,铤而走险。这么一个无辜女子,何苦为此一时之忿,累她身败名裂呢?
你母本想唤你开导,忽有两位别已多年的同门好友飞书相请,行时再三嘱咐,说你父母便为情之一字所累,受尽苦难,至今仍无成就,外人的事最好不要过问,以免展转纠缠,结怨树敌。万一发生什事,你父母到时不能不管,如一过问,岂不又累清修?归告你兄,不可和蔡三姑一般见识。冯村除害一节,你们就想借此经历一试身手,也须等到诸老前辈到后才可参与。如和你母当年一样躁妄任性,一个不巧把自己牵涉在内,不能摆脱,自寻烦恼,那就苦了。
良珠对于父母一向恭谨,闻言虽不敢强,对于三姑气仍未消,辞出以后越想越不忿气,又担心文麟书生文弱,受了三姑强迫,无力与抗,因另一批贼党在正面谷口外遇见猛兽大黄和两个世兄弟,已将贼党杀得大败,忽听师长传声阻止,不令动手,连打伤倒地的两人也任其抬走,随听大黄归报贼党尚有后援,刚与逃贼会合,便遇异人作对,受伤的颇多等语,方稍快意,正和兄长商量,自己此时不便出手,意欲另约两人去将文麟救出,忽一女友来访,谈起此事,良珠便约相助。
来人名叫井凌霜,也是一位世交女侠,丈夫孙登乃白侠孙南之子,知道良珠素来娴静,不喜多事,看不起寻常男子,为了文麟一个新交男友,只被三姑看中,迫令允婚,并不致危及生命,忽然这等情急忿怒,自己因有父命不能亲往,并还转托他人,对于文麟更是关切,想起自己本是过来人,知有原因,忍不住好笑。
良珠何等灵慧,起初只顾关心情急,尚不自知,因井凌霜世交至好,来得正合心意,方在高兴,不料把话说完,对方只望住自己微笑,一言不发,再一回想,忽然醒悟:
“文麟人固极好,三姑逼他为婚,与己何干?男子心情不定,对方貌相又美,这类自送上门的好事,旁人看去固不顺眼。局中人见对方一再俯就,苦缠不已,就许认为才子佳人,一时佳话;如其心志不坚,为色所迷,自己白费辛苦代人着急,不特冤枉,传将出去也是一个大笑话;方才父亲的话又似专对我一人而发,我对文麟并无他念,一时仗义拔刀,竟会引起良友猜疑,连父亲母亲那样世外高人都似有了疑念,再如多事,岂不被人误会?”当时负气,想说几句表白的话,偏又不知说什话好,想了又想,强笑说道:
“妹子因恨贼泼贱,自家无耻,与我无干,不应深夜之间带了贼党偷人寒萼谷,将我家客人强行劫走。就此罢休,还当我们怕她。偏生父命难违,不便出手,想请姊姊帮忙。
此时想起男子心性无常,万一为色所迷,或是害怕女贼凶威,自甘屈伏,不知好歹,还道外人多事。并且这类无行文人,我们也不值得助他,难怪姊姊听了好笑。我己改变主意,决计等上数日,索性禀明父母,自向女贼问罪。文麟如仍守志不屈,自然顺便救走,令其自回茅篷,不与我相干;否则便由他去,从此不再往还,兔惹闲气。姊姊你看如何?”
凌霜见她说时星眸明睁,隐蕴英威,秀眉轩轩,已含怒意,话却有些矛盾,越发心中好笑,微笑答道:“除却是真英雄豪杰之士,不为威势财色所屈,常人哪有这大心胸本领?何况对方文君新寡,才貌双全,除却情之所钟、肆无忌惮而外,全是好意,别无恶念。男的受她救命之恩,又是孤身未娶,这不比国破家亡,成仁成义,有什大了不得?
便从了她,也不能算什罪恶。周文麟虽非简太师伯门下,既肯许他随同入山住在一起,心性为人必信得过。双方不是没有渊源,如何为此一事便断来往?方才我答话稍迟,并非有什猜疑,是为伯父伯母此时不令你兄妹出手,必有深意,我又是个过来人,觉着天下事往往难料,一旦置身局中,事未发作、成熟以前,连自己也不知道。我昔年如非一时任性。怎会此时仍是依然故我,无什长进?我想诸位前辈尊长对于此事必有成算,伯父伯母的本领德威,三姑断无不知之理,此来原是愧忿情急出此下策,事后不悔也必害怕,我们不去寻她,只有奇怪,出于意料,决不会有轻视之想。你说事后寻她,虽无不可,听伯父口气,分明内有文章。只恐到时三姑已悟前非,你不是不忍再作仇视,便是无法下手呢。”
良珠只管女中英侠,豪爽光明,毕竟少女情怀,不免娇羞,一听出凌霜有些误会,已是愧忿,后来竟以本身任性、自误前修为比,虽未明言昔年嫁人之事,话已露骨,分明认定自己对人动情,恐和她一样为情所累,故加告诫,由不得越想越气,知道越描越黑,表面仍作不解,借话岔开,仍和往日一样笑语从容。
凌霜谈了一阵,借故别去。良珠也未似前强留,人去以后,气闷了些时,始而打定主意暂时不问此事,不知怎的老是横亘心头放他不下,兄长又奉父命出山有事,独坐家中更无聊赖,暗忖:“此时我如动手将人救回,不特引人误会,文麟心志也看不出,反正无事,何不暗中赶去,看看此人到底是否心口如一,言行相符?只女贼不因爱成仇,对他加害,决不露面,不使人知。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我只暗中窥探,有何妨害?”
念头一转,立时起身往蔡村赶去,仗着家学渊源,隐藏在旁一直窥探;到了黄昏月上,文麟向三姑吐露心事,正自不耐,忽见三个小人隐伏在山亭树后,时来时往,轻快已极。
良珠原往白云窝去过,认出内中二人正是狄龙子和慧昙老尼门人陶珊儿,还有一个相貌丑怪、身材瘦小的小和尚却不认得,心想:“狄、陶二人入门不久,年纪又轻,大师怎会令其来此?看狄龙子的神气,对于文麟十分注重,似是为首之人,前听慧昙老尼说过,此人天生异禀,神力惊人,身轻如燕,去年被一高僧收到门下,令座下神雕送来自云窝绝壑之下,照着师门真传练习内功,进境甚速,一点就透。老尼对他虽极喜爱,平日法规甚严,无故出山决不允许,怎会来此?”愈想愈奇怪,忙掩过去,朝珊儿肩后轻轻拍了一下。这时珊儿等三人同伏山亭树后一块山石之上,向外窥探,内中袁和尚性最强做,人又机警,一觉身后有人,立时纵身戒备,幸而珊儿认得司徒兄妹,忙即摇手止住,互打一个手势,由亭后轻轻纵落。三姑正和文麟对月密谈,心情甚乱,毫未惊觉。
四人一同走到楼旁隐僻之处,一谈来意,才知龙子近来武功已有根底,常和珊儿上崖打猎,无意之中遇到前山解脱坡茅篷居住的袁和尚,谈投了机,常时相聚。袁和尚原为思念沈煌,乘着师父不在,独往后山寻访,与二人无心相遇,问出狄、陶二人与沈煌也是至交好友,并有师门渊源,十分高兴,互相商量,第二日同寻沈煌叙阔。不料次日,狄、陶二人去往昨日见面之处,想等袁和尚到来一同寻去,不料三人见面时,沈煌也在此时同了文麟寻到崖上,喊了几声,不听下面回应,乘着文麟走远,竟由云中朝下走去。
龙子等三人约会之处在一危崖凹中,地势隐僻,文麟师徒经过当地,三人并未发现,等赶到后山茅篷,见文麟师徒不在,扫兴回转。狄、陶二人因是背师出洞,惟恐离开太久,被其发现受责,所行乃是一条秘密洞径,无须经由布满云雾的绝壑,上下也较方便,虽然后回,反比沈煌先到。
二人匆匆回洞,正在用功,忽听守洞神兽朝上怒吼,出来一看,金拂已往上面云雾中飞去。龙子瞥见云雾迷茫中有一小人影子走下,急切间并未想到那是沈煌,忙把神兽喊回,正在喝骂,忽想起上下相隔太高,山径奇险,又有中断之处,初来时,连我也不易通行,况在云雾之中,来的又是一个小人,心中一动,想要出去观看,忽又听到洞外有人惊呼、坠落之声,目光到处,来人果是一个小孩,云中失足,落在壑底热泉之中,对洞慧昙大师新收女弟子李明霞飞身赶出,将来人捧起,刚看出所救的人正是每日想念的好友沈煌,又惊又急,忙赶过去。明霞原知狄、沈二人结拜之事,知道龙子关心着急,转身低语道:“狄师兄,你还不到上面看看去?他还有~位周老师,大约也在上面呢。”
龙子对于文麟最是感恩,一听人在上面,忙道:“好师姊,师叔如问,请代我说句好话。”明霞笑道:“这个无妨,你快去吧,都有我呢。”
龙子本还关心沈煌安危,想同入洞看上一回再走,因明霞再三挥手催其速行,惟恐文麟也由云中冒险跟来,只得就着危崖上面栈道小径,冒着云雾一路攀援飞身直上,到顶一看,哪有人影?暗忖:“周老师和煌弟情如父子,如其在此,决不准煌弟孤身一人犯此奇险,不是中途走失,便是早回茅篷,煌弟暗中溜来,才有此事。”念头一转,因觉茅篷相隔不远,忙先赶去,到后一看,茅篷仍是原样,文麟并未回转,断定师徒二人游山走失,重又赶回,沿着山路再寻下去。以前因听师长说过,崖上山谷外面有一条岔道通往一处山村,主人姓蔡,是个女子。不可前去,如往生事,归必重责。由此记在心里。蔡村花木甚多,颇具泉石之胜,但是地势隐秘,谷径如螺,曲折甚多,不到近前不易看出,文麟如非登高遥望,也必忽略过去。
龙子心有成见,上来便往谷中急行,不曾想到蔡村一面,等到追出老远,方想:
“周老师一个文人,决走不快,怎么也能追上,如今已快迫到前后山分界之处,为何不见人影?”方想寻一高处查看形迹,先是袁和尚由前山飞驰赶来,见面一问,说是方才回转解脱坡,发现茅篷外面临崖大树之下,留有好些脚印,污泥狼藉,下面壑中也似有人来此发掘,一问附近山民,才知去年逃走的凶僧、恶道仍来当地,先在茅篷外面窥探了一阵,后又雇了几个山民,代往下面泥潭中寻掘去年袁和尚甩落的铁木鱼和一柄铁铲,结果因这两样东西分量大重,人士已深,污泥松浮,无法立足,费了好些时,一件也未寻到,才往后山走去,行时互相咒骂,说是早晚必寻袁和尚报仇等语。袁和尚一听,想起上次师父曾说:“这一僧一道罪恶如山,但你年幼力弱,还打他不过,此仇已深,再与相遇,必须小心应付。”由此起还传授了好些武功,因防丢脸,用功甚勤。今春师父出山云游,行时考验功力,甚是嘉奖,虽未明言能敌凶僧与否,听口气已不妨事,已不得敌人能够相遇,今日竟会寻上门来,又好气又好笑,当时便往后山赶去,巧遇龙子。
二人会合,谈完经过,袁和尚说:“龙哥,这里山路你不认得,容易错过,听你所说,沈师兄刚一落底你便赶上,相差时候不多,周老师一个文人,无论他是如何走法,断无追他不上之理。我想蔡村主人原是昔年侠盗蔡天章之女,平日家中便养有不少徒党,都是绿林中人,我一路寻来,未见那一僧一道踪迹,莫也是蔡村一党也未可知。她那地方和你来路那条山谷斜对,许是游山迷途,误走蔡村,否则不会如此。如我料得不错,单是蔡村女主人还不妨事,如与凶僧、恶道一党,周老师此去却是凶多吉少。我知龙哥师规甚严,轻易不能在外久停,我代你赶往一探如何?”龙子忙答:“慧师叔最爱李师妹,言听计从,我新近可以外出打猎,全仗她代请求,今日命我代寻周老师,说是师叔见怪,有她担待,回得晚了决不妨事,还是你我二人同去好了。”
二人原是边说边走,彼此心中有事,走得极快,不消片刻已离蔡村不远。正走之间,又遇陶珊儿寻来,说:“沈煌乃是李明霞的好友,现已救转,伤毒颇重,仗有师父灵药,决可无事。现奉李师姊之命寻你,相助一同查访周老师下落。刚到崖上,李师姊忽奉师父之命,又自追来,再三力嘱,万一寻到蔡村,无论何事,切不可与人动手,如其不听师言,不特归受重责,从此还不许出门一步。”说完,又说听师父口气,周老师就被人擒去也不妨事,如因此与人动手,多生枝节,反而不美。我别了李师姊正往前走,忽见一僧一道同往蔡村走去,周老师始终不见人影。方才登高遥望,龙哥同了袁和尚一同走来,特地迎上。我料周老师必落在蔡村一面,我们三人同去如何?”
狄、袁二人一听凶僧恶道果与蔡村的人相识,均代文麟担心,忙同赶去。到后一看,前村只有蔡三姑一所大房舍,水木清华,花石甚多,余者居民都有田地,各在耕作,阳光之下农歌四起,景物十分安静,不似有什事情发生。彼时天刚过午,往来人多,时有出入,探听对方说话,并无一人提到有什生人和凶僧、恶道来此的话。三人又都奉有师长之命,无故不许与外人交往问答,费了好些事,才避开村人耳目,到了蔡家楼旁觅地藏好,暗中查听,只知楼上主人正在请客饮酒,谈笑甚欢,不像文麟去过神气。本来要走,忽见两个侍女走过,互骂:“秃贼真不知趣,三姑对他二人本以客礼相待,不料一味凶狂,不通人情,致被逐走,必往冯八公那里挑拨是非,你看如何?”另一个答说:
“冯八公把我家三姑爱如亲生女儿,怎会听秃贼的话,来与我们作对?”
三人还想偷听下去,二女已走往楼内,因听凶僧、恶道被逐,不由对主人生出一点好感,加以人村耳目所得全是安乐之境,一毫不像文麟去过神气,更恐文麟误走别处,或与对头无心巧遇,致遭毒手,龙子首先情急提议,朝着凶僧、恶道去路寻访。走到路上,珊儿笑说:“那冯八公是个洗手多年的老贼,颇有名望,本人尚好,他手下的子女徒党甚多,无一善良,并还养有不少凶恶猛兽,常时倚势为恶。老贼家规甚严,子女门人为恶均在山外,不令知道。他那地方外人不许入境,周老师误走冯村,只恐凶多吉少。”龙子一听更发了急,越以为文麟不在蔡家,竟自错过。正往冯村赶去,中途遇见前辈异人雷四先生,说:“文麟人在蔡村,不在冯家,无须赶去多生枝节,可照所说行事。”随指机宜,各自走去。
雷四先生原是风尘中一位怪侠,行辈甚高,年早过百,休说后起诸人,便是老辈中许多有名人物也极少知他来历,性情尤为古怪,最喜欢提携小辈和灵慧聪明的幼童,初次见面时每喜戏弄,试验对方涵养心志,一被看中,从此便出全力相助。龙子以前虽未见过,人山以前曾听师父说起此人来历本领,将来难免相遇,不可怠慢等语,心中早有成见,一见对方是一身材瘦小的穷汉,貌相清奇,两目神光炯炯,与师父所说相似,不等开口,先就称呼。雷四先生本知龙子来历,见面之后,越发投缘,竟未戏弄,并向龙子说道:“文麟虽困蔡家,决可无事。白云窝深居壑底,终年不见阳光。慧昙老尼率领门人在内苦修,不与外人相见,固然还好将就,养病养伤却非所宜。可速回洞向老尼禀告,速令珊儿护送沈煌往寒萼谷,交与司徒兄妹照料调养。你明日一早往舍身崖后树林之内相见,我送你一样东西,到了时候,再照方才之言行事。”龙子知道对方前辈高人,已蒙垂青自是高兴,便和陶、袁二人商计,说:“听四先生口气,慧师叔似已不禁我们往外走动,蔡三姑是个强盗之女,决不是什好人。等我明朝舍身崖赴约,见完四先生再来此地相见,同去蔡村相机而行便了。”说完,三人分手。
龙于回洞,先见沈煌,人已醒转,只是周身火热未减,明霞守在一旁照护,甚是殷勤。心想:“这位李师姊素来性做,看不起人,每日用功甚勤,便同门师兄弟姊妹均少交谈,怎对煌弟如此好法?”心方奇怪,明霞忽然笑说:“师父方才问过你两次,我还忘了对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