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别了,长安
夜色正浓,长安大觉寺的一间禅房内一灯如豆,玄奘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一纸书笺轻轻地放在书案上。
他还是决定不告而别,正如多年前在成都,告别空慧寺和长捷兄长一样。现在,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向大觉寺和道岳法师告别。
想起道岳法师,玄奘心中便不由得一恸,这位老法师与他虽说只是临时的师徒关系,却始终对他掏心掏肺,如待子侄。
就在昨天晚上,法师还恳切地劝他道:“西行求法之事,就暂且先搁置一下吧。当今圣上对佛门还是礼敬的,你不妨先耐心等待一段时日,待朝纲稳定,边关安宁,那时再向朝廷申请出关,或可得到准许。到时老衲再给你多召集些人来,大家一起走,胜算就更大了。”
当时,他默然不答。
常言道,事不过三。三次上表均告失败,他已不再希求这种无效的尝试了。
朝廷发布诏令,任由灾民出城,前往没有受灾的地方随丰就食。对他来说,此刻离开长安,应该是个机会。至于出关文书,只有到了边关再想办法了。
至于道岳法师所说的召集同行者一事,他早已不再考虑,毕竟是私渡。
即使没有朝廷的阻挠,他对此事也不抱太大的指望。想当初,圆朗等人是何等的热情,一遇阻碍也就纷纷退缩了。西行求法是一条漫长的征途,一路上不知还会遭遇多少困难,仅凭热情是很难坚持到底的。
人心如此脆弱,何必强求别人同自己一样呢?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等待晨钟的敲响。
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在晨钟敲响之前,所有的城门、坊门都是关闭的,他只能等待。面前的书案上正对着自己留下的书笺,这也是为了不连累道岳法师和大觉寺的同门,日后圣上问起来,也好让他们有个交代。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秋八月,长安。
清晨,随着太极宫承天门上敲响的第一声晨钟,长安城各城门相对的大街上的街鼓齐声响应,这便是诗人笔下所描述的“六街尘起鼓咚咚”。
钟鼓声中,最先开启的是长安城四周的城门,接下来是各坊区的坊门。
在唐朝,门下省中设有“城门郎”这一官职,每个城门郎管理八百名门仆,轮流值班。当晨钟响起时,当班的门仆会准时将统一保管的城门钥匙送达相应的城门下。
各城门行人、车马实行左进右出,正中的大道是专为皇帝留的。
在这密集的街鼓声中,东方开始浮现出一丝白光,雾霭中的古寺里传出悠悠的晨钟声,与街鼓声连成了一片……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玄奘头戴斗笠,肩背竹箧,踏着钟声走出大觉寺的山门。他面色温润平静,如同往常游学一般上路。寺前的青石阶上沾满露水,芒鞋踏在上面,发出有节律的声音,令人感受到一种慈悲、庄严却又不可动摇的力量。
大觉寺的塔楼上,道岳法师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街鼓声与晨钟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恍如在为这个僧侣壮行。
老法师的眼眶不觉湿润了,喃喃自语:“他终于还是走了……”
“他疯了吗?”圆朗和另外几名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师父身边,“大战在即,他没有过所,私自出关根本就是死罪,他难道不知?师父为何不阻止他?”
道岳自嘲地一笑:“为师哪里阻止得了他?”
自从上回玄奘干脆利落地抗了圣旨,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安后,这一阵子,他的心态反而平和了,于修行上似乎又有进益。
或许人就是这样,经历的多了,接受度也就强了,也就不那么容易感到吃惊了。
不仅不吃惊,他的心中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也好,他能在有生之年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这是他的福报。不像老僧我,童真出家,修行数十载,却注定一生与妙法无缘……”
“他能解决吗?”圆朗纳闷地问道,“他根本无法同以前的取经人相比,那些先贤大多是菩萨应世,而且他们有过所、有同伴、有朝廷的资助。尽管如此,还是十去九不回。而他什么都没有。师父,您真的认为他能成功吗?”
“你说得没错。”道岳缓缓点头,“同那些求法先贤相比,玄奘确实有许多劣势。但是别忘了,他也有优势,足以弥补这些劣势。”
听了这话,圆朗更加纳闷:“优势?是什么?”
“他年轻。”道岳法师轻轻说出了这三个字。
圆朗等人呆了一呆,一时想不明白这算不算优势。
法显大师踏上西行之路时已经六十三岁,其他的取经僧人至少也都在五十岁上下。相比之下,二十几岁就已名满天下的玄奘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特例。
“年轻真好啊……”道岳低声呢喃着,“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钟鼓声声,玄奘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他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道岳双手合十,为这个出色的弟子低声祝祷:“佛祖保佑吧……”
恒河岸边的摩揭陀国,东方已呈现出一抹白色,僧侣与婆罗门晨祷的声音在天地间不轻不重地回荡着,晨光从法堂的窗格漏进来,温暖着戒贤比丘的面庞,令他感到一阵舒适。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长安西城垣北侧的开远门是踏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它通向遥远的西域。
“开远门”,顾名思义,就是打开通向远方的大门。
在这座城门外的土堠上写着:“由此西去瓜州九千九百里。”
之所以不说一万里,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有离乡万里之遥的伤感。
“咚咚”的鼓声中,城门郎带领值班的门仆打开了厚重的开远门。
多数时候,开远门都是进多出少。随着大唐帝国的逐渐稳定,国都长安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西域各国的客商不远万里来到这座城市;一些心高才大的河西青年也来这里寻找机会;还有当年那些为避战乱而背井离乡的本地人,战乱结束后又纷纷携带家小返回故里……
每一个黎明,城门外都会挤满各式各样等待进城的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永远地把家安在了长安。
但是这几日不同,城门外萧索冷清,反倒是城门内侧挤满了急于出城的人,很多人还拖家带口。
城门郎知道,都是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霜灾惹的祸,长安已经开始面临绝粮的威胁,这些人都是打算出城寻求活路的灾民。
这么多人出城,显然不方便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所”,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反正皇帝都已经下令放行了,城门郎也乐得清闲,带着门仆们站在城门两侧,任由人群蜂拥而出。
“这样也好。”一个门仆小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长安城里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