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蒂姆:学校生活 - 英霍华德·奥弗林·斯特吉斯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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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艾比斯利先生的话是十分正确的,蒂姆正在竭尽全力地解决他的问题。要想把延续了八年之久的感情从一个人身上连根拔除,而又不使那人有所觉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蒂姆天生就不是善变之人。把对卡罗尔的投入排除在生命之外,难道不是这样吗?啊,那就是他的生命。那感情自他第一次有所感知时就生根发芽,由那时起就随着他的成长日益成熟。说得夸张一点,世间万物似乎都是以那一点为中心的。如果他不能将某件事物与这份至高无上、无处不在的感情联系在一起,那么它就是毫无意义的。他决意要摆脱和遗忘的正是那份感情。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花,被孩童连根拔起,之后又塞回了泥土里,指望它还能像以前一样继续生长。

一如往常,凛冬后多半是炎夏。连空气都仿佛在震动、颤抖。教堂前的菩提树上,叶子几乎纹丝不动,繁盛而芳香的花朵绽放枝头,数不尽的蜜蜂发出催眠的嗡嗡声。男孩们倦怠得无心向学,连玩耍时也变得慵懒无力。学校里,才下午三点他们就睡着了,这对导师们虽然是种冒犯,但师长们也不由得从心底感到隐隐的同情。尘土四下飞散,洒水车在古旧校园的大道上来来往往,水管的冲刷激起了尘埃。窗台花箱里的天竺葵和灯笼花耷拉着,因为它们的主人没了浇花的力气。伊顿是个适宜成长的地方,尽管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对它加以诋毁,可对于大多数男孩来说,这里的生活是你所能想像得到最为有利身心的一种了。但蒂姆与大多数男孩不同。对他来说,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吃饭、睡觉和学习,还要戴着高帽、穿着紧绷的黑色外套、在阴凉处拿着温度计测量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真是种折磨。别的小伙儿都在暑热中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他却变得异常地亢奋敏感。他非但没法在课上睡着,简直是从没睡着过。别忘了,除此之外,他还时刻都在被深埋于心的悲伤腐蚀着。而他却不顾自己的头痛和其余的症状,执着地想靠加倍刻苦地学习来逃避这份悲伤,结局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的崩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没能参加升学测验。他向来循规蹈矩,可那天却错过了晚餐。于是导师和男孩们去找他,发现他直挺挺躺在房间地板上,脸色苍白,双眼大睁,但眼神却是呆滞的。他们把他扶上床,请了医生,医生断定他得了怪病。

“绝对有暑热的影响,”他这么说,“而且他用功过度了。但他肯定起先就不大健康,否则不管是这天气还是学习都不至于击倒他。”

“他一向不够强壮,”他的导师回答,“而且最近我发现他学习非常刻苦,甚至刻苦得过了头。有几次我不得不阻止他,我很少做到这一步。”

“他必须好好地静养,从现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写字或是读书,再薄的书也不行。等到他能下床的时候,最好能有人把他给接回家。”

于是导师给艾比斯利先生写了一封满含怜悯的信,告诉他他的儿子病了。至于他认为蒂姆病得有多重,他小心地回避开了,可他说的已经足够让这父亲心生恐惧。一股不祥的预感摄住了他,挥之不去。他曾热切渴望着那个孩子,却无法对他满意,可还是深爱着他,而他预感自己即将失去这个孩子了。

威廉·艾比斯利不信教,早年和这世界苦苦对抗的经历没教会他虔诚,他也从来没感受过那种震动心灵的狂喜,不论那股情感源自何处。他也没感受到那伴随着狂喜而来的,迫切需要倾诉感激之前的冲动。心中那些许伤悲,本已深切沉重,如今竟变本加厉,让他更加痛苦。但现在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似乎是对他忽视了生命中那份赐福的惩罚,即使这份赐福和他所期望的不尽相同。他满不在乎地丢弃了那件无价之宝,他孩子的爱。他已经见识过那孩子是如何爱一个人的了,直到现在,一想到那爱的对象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就感到愤怒不安。现在他已经屈服于这一事实了。谁敢说要是他曾经努力去尝试过,便能引来从那汪清水引来几条溪流,灌溉他干旱、崎岖的田地呢?

我有几个好心肠的朋友,过去常常向一位老妇人施舍晚餐。她早就丢了谋生的活计,家徒四壁,靠着别人善意的捐赠过活。可要是施舍的食物不合她的口味,她也照样要把食物退还回来。这么做是不是让她得到了更好的馈赠?恰恰相反,这一做法很快就惹恼了捐赠者,他们再也不去接济她了。我们嘴上都赞同“有总比没有好”这句老话,可即使真的有人将之奉为圭臬,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是心甘情愿的。大多数人要么选一个完整的面包,还得是新鲜出炉又松软可口的,用最好的小麦粉制作而成,并且烘烤得刚好合他们的要求,要么情愿挨饿。一位父亲在儿子即将死去之时,精神几近崩溃,既悲痛又自责,上述情况多少是对这一心理的真实写照。我曾经说过,因为他已经明白,那份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馈赠,现如今再也不属于他了。

他的孩子要死了,而且再也不会知道父亲实际上有多么爱他。只要能让他起死回生,让他把他的父亲想得更和善一点,别的事情他就都不在乎了。

他亲自去学校接蒂姆,当他看到这少年病得如此严重、身体如此虚弱时,他心如死灰。他想跪在儿子身边告诉他,自己是多么爱他,再乞求他不要离他而去。但医生警告过他不要表露情绪,把他看见儿子时可能感受到的震惊尽可能掩埋起来。

头几天蒂姆被剧烈的头痛折磨着,没法忍受任何光照和声音,他们担心他会得上脑膜炎。接着他突然不疼了,但早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看上去奄奄一息。虽然他这么虚弱,医生还是坚持认为他最好是离开学校,于是他的父亲将他带回了孩童时居住的庄园。对威廉·艾比斯利来说,讽刺的是,当时正值七月,一年中的这个时节,这片土地变得生机盎然,继承了漫长春天留下的最后一抹春意,遥远的秋天还没在树叶上显露出任何的征兆,这一切与面色惨白、身体虚弱的蒂姆形成了鲜明对比,令他悲痛欲绝。百合正是最为茁壮、洁白无瑕的时候,玫瑰在古老的花园里逐渐红艳、绚丽夺目,几周前,蒂姆就是在这个园子里躲避他朋友的呼唤。

“我从没遇上这样的年头,先生,”花匠说,“自我住在这儿以来,所有的一切都从来没有生长得这么好过。”

没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朵他宁愿用全部的夏日果实和青涩的蓓蕾来交换的花朵,霜冻的魔爪竟然伴随着夏日的温暖,降临到了这朵花身上。奎切特太太的老朋友,那位从蒂姆还是个婴孩时就看着他长大的医生,不敢向这可怜的父亲隐瞒这少年将要死去的诊断。他说不清那会是多久以后,也可能他的诊断是错的,蒂姆可能会好转、恢复体力,但他不敢抱有这种希望。蒂姆体内不多的生命力仿佛在逐渐地流逝。他大概还能再坚持一年,或是要不了多久,这都说不清。

“难道做什么都没用了吗?”父亲问道,“没有可尝试的治疗方法,没有学者可以咨询,再没有另一个地方或是另一种气候,能让这忽明忽暗的生命有更大的机会再次发亮了吗?”

年迈的医生颤声回答他。他对这孩子的爱也毫不逊色,于是他握着艾比斯利先生的手,轻声说:“我本来是该骗你说’还有别的方法‘的。你当然可以去咨询你想要问的任何人,但他们也只会说一样的话。他没有脏器损伤,而会死于极度虚弱,勉强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也只会耗尽他最后的力气。如果上帝发了善心,他能好转并且活到冬天,那么我倒是可以说,换个气候好些的地方试试。但现在他不管是去哪儿,和呆在这里也没有两样。”

所以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慢慢死去,看着他一天天变得更加苍白、瘦削、虚弱。

达利一家都离开了,瓦奥莱特和他们一起。达利苑上了锁,即使蒂姆在那四周游荡,也不必担心会碰上卡罗尔。但他发现,就算他真的想去,对于这短短一段路也是力不从心,这让他朦胧中感到一阵惊讶,也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究竟病得多严重。他想起童年时曾在房子周边飞跑着穿越几英里宽的田野,达利苑的森林也不过是他野游的起点而已。

奎切特太太也想起了那些日子,当她对比着这个孩子的昨日今朝时,不禁低声抽泣。过去的那个孩子的确是瘦小纤细,可他动作敏捷、活泼好动,就像只小松鼠,与之成对比的是另一个在花园小径上步履迟缓、骨瘦如柴的十六岁少年。“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我们俩之间,”这可怜的老妇人哭泣着,“老天竟然要先把他带走!”但面对蒂姆她露出的是笑脸,她注意着每一丝迹象,不知疲倦、充满热忱地密切关注着所有可能意味着好转的迹象,自始至终她都一口咬定这孩子一直在好转。

如同黑人不能改变他的肤色,威廉·艾比斯利也无法改变过他的天性,这种转变是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即使是现在,他发现当他内心的纠葛几乎令自己不堪忍受时,他有时还会对蒂姆疾言厉色。但这男孩不再害怕他了,仿佛他凭直觉感受到他的父亲一直都为了他而饱受煎熬。他开始了解他的父亲,从心里涌出的无尽的遗憾,代替了原有的恐惧。

一天,艾比斯利先生带着几个软垫走出门外,想替他把花园里的座椅布置得更软和些。像往常一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做完了这件贴心事儿,正要离开的时候,蒂姆把自己瘦小苍白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说道:“你对我真好,父亲。”

“噢!我的孩子,我的好儿子,”这可怜的男人爆发出一声呼喊,“我一直都是个过于严苛的父亲。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我想,我本来是想做些正确的事,但我一直都太残忍了。噢!如果我能弥补你该多好!但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再也不会爱我了。”

那令他窒息的喊叫终于被释放出去了,这个骄傲的男人终于谦卑起来,横在两人之间的八年之久的一堵薄墙倒下了,他们终于开始互相理解、互相体谅。

蒂姆只是抬起了另一只胳膊,将他父亲的头搂进了怀里,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片刻后,蒂姆淡然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一次谈到祖母?你说她的家人都早早夭亡了,我想我也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他的父亲说不出话来。他没法反驳他,只好用双臂将他抱得更紧些。蒂姆接着往下说。

“别为我烦恼,父亲。我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并没那么在意这件事,我反而很高兴。但我还有话要说。恐怕我从来没符合过你的期望,让你既失望又懊恼。你能原谅我吗?”

他的父亲无以为对,紧抱着他的双臂抽动不已,那些道歉的话却好似劈头盖脸袭来的谴责天使一样。他要用怎样的话语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全部感受?但蒂姆却微笑着,心满意足,似乎已了然于心。

注释

[1]节选自《theselfbanished》,作者为埃德蒙·沃勒(edmundwaller,1606-1687),英国诗人、政治家。此处疑为作者笔误。(译注)

[2]《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女主角。(译注)

[3]此处指《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译注)

[4]节选自《amantiumirae》一诗,作者为理查德·爱德华兹(richardedwardes,1523-1566),英国诗人、剧作家。(译注)

[5]1837年,罗兰·希尔提出了邮政制度的改革建议,其主要内容是,在英国本土对二分之一盎司以内的信件统一收取一便士的邮资,邮资必须预付,是为“便士邮政法”。英国政府最终采纳了这一提案,因此而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黑便士”邮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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