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时候,迪莉娅觉得自己生活中真正的事件始于孩子们都非常安全并且适当地缔结了无可挑剔的纽约良缘。她的男孩子先结的婚,选了一位范德格雷夫家的姑娘,将会成为其父在奥尔巴尼的银行里的直接初级合伙人;而小迪莉娅(正如她的母亲所预见到的)在哥哥结婚一年后,选择了约翰·朱尼厄斯哈利家族年轻一辈中最可靠最殷实的那位,并且跟随他住进了他父母的房子。
小迪莉娅离开格兰莫西公园的家后,蒂娜就不可避免地成了这个狭小舞台的中心人物。蒂娜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她的倾慕者和追求者众多,但她能有什么希望找到一个丈夫呢?两位警觉的妇人没有把这个问题向彼此开诚布公,迪莉娅·罗尔斯顿日复一日地苦思冥想着,夜里上楼去卧室时都在思量;而她知道,与此同时,夏洛蒂·洛弗尔也带着这个同样的问题在往她的楼上走。
两位堂姐妹在她们共同生活的这八年间极少有公开的分歧。其实,几乎可以说在她们的关系中没有什么事是公开的。迪莉娅本来不想这样:她们曾如此深入地见到过彼此的灵魂,相互之间如果再隔着一层纱的话似乎就不自然了。但是她明白,一来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持住蒂娜对其出身的无知,二来夏洛蒂·洛弗尔唐突、热情、不善表达,她自己深知没有比闭嘴永远保持沉默更好的安全措施了。
夏洛蒂迄今一直背负着这种自我强加的沉默寡言,因此她突然开口时,罗尔斯顿太太十分吃惊。在小迪莉娅婚后不久,她请求允许她从楼上搬下来,住到蒂娜隔壁的那间小卧室去。新娘离家使那间房空了出来。
“可要住那儿的话远远没有以前舒服,夏蒂。你想过吗?还是因为楼梯的原因?”
“不,不是因为楼梯,”夏洛蒂用她惯常的毫不客气的语调回答说。迪莉娅明知她跑上跑下三层楼还跟个小姑娘似的,那自己还怎么可能去利用她提供的这个借口呢?“是因为我该在蒂娜的身边,”她说道,声音低沉、刺耳得像一根没调过音的弦。
“啊很好。随你便吧。”罗尔斯顿太太说不清为什么这个要求让自己突然觉得恼火,总不可能是因为她自娱自乐时已经有的那个主意吧她想过把这间空出来的屋子为蒂娜布置成起居室,并且打算用粉红和淡绿色调,让它像朵盛放的花儿一般。
“当然喽,要是有什么原因”夏洛蒂提到,似乎读出了她的想法。
“没什么,只是好吧,我本来想给蒂娜一个惊喜,把屋子弄成一间小会客室之类的地方,她可以在那儿摆放自己的书和小玩意儿,会见自己的女朋友们。”
“你太好了,迪莉娅。但是蒂娜绝对不能有会客室,”洛弗尔小姐讥讽地答道,眼睛里那些绿斑浮现了出来。
“很好,随你便吧,”迪莉娅以同样恼火的声调回答道。“明天我会派人把你的东西搬下来。”
夏洛蒂在门口停了停。“你确定没有其他原因吗?”
“其他原因?为什么会有其他原因?”两位妇人几乎像带着敌意般彼此相视,随后夏洛蒂转身走了。
谈话一结束,迪莉娅就对自己屈服于夏洛蒂的意愿而生起气来。为什么让步的那个人总是她?她,归根究底,才是这房子的主人;而且夏洛蒂和蒂娜两个之所以能够生存几乎可以说全要仰仗于她,或者说至少是她,才使她们得以生存得像个样子。然而无论何时,只要出现关于这个女孩的问题,达到目的的人总是夏洛蒂,而让步的总是迪莉娅:看上去就好像夏洛蒂在以她那种沉默倔强的方式下定决心要占尽这种依赖关系的便宜,而只要存在这种依赖关系,一个有迪莉娅那种天性的女人便不可能与她作对。
事实上,这间小会客室本来可以成为她与蒂娜安静聊天的一个地方,对这些聊天,迪莉娅比自己所意识到的更加期待。她亲生女儿住在这间屋子时,罗尔斯顿太太习惯了每天晚上在这儿消磨一个小时,在两个女孩儿更衣时与她们聊聊天,听她们评论一下当天的事情。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要说什么,她总是事先就能了然于胸,但蒂娜的观点和看法对于她来说则永远是一种美妙的震动。倒不是说它们有什么新奇和特别:这些观点和看法某些时刻似乎是从迪莉娅本人那无声的过去之渊里直接喷涌而出的。然而,它们所传达出的感觉是她未曾吐露过的,所传达出的想法是她几乎对自己都未曾坦率承认过的:有时蒂娜所说的,正是迪莉娅·罗尔斯顿在自省中神游八极时想象自己对克莱门·斯潘德说的。
可现在,这些晚间的聊天将要终止了:要是夏洛蒂请求住在她女儿的隔壁,是因为她希望它们终止,这也并非不可思议吧?以前迪莉娅从未想到过她对蒂娜的影响力也许会招人厌恨,现在这想法亮起一束光照进了那个总是将两位妇人分隔开的深渊里。但片刻之后,迪莉娅便责备起自己来,觉得不该把嫉妒这种感觉按到堂妹身上。难道自己不才是那个应该感到嫉妒的人么?夏洛蒂是蒂娜的母亲,完全有权利希望靠近她,任何意义上的靠近她;迪莉娅有什么理由去反对那种天生的特权呢?次日一早,她就下令把夏洛蒂的物什搬到蒂娜隔壁的房间里去了。
那天晚上该睡觉时,夏洛蒂和蒂娜一起上了楼,但迪莉娅逗留在休息室里,借口说要写几封信。实际上,她很怕路过那个门口,在那儿,夜复一夜,当夏洛蒂·洛弗尔已经在楼上睡她的老处女觉时,常有两个女孩儿清新的笑声将她绊住。想到今后使她一直拥有蒂娜的那个方式就要被断掉了,迪莉娅痛彻心扉。
一小时后,轮到她上楼时,她怀着内疚在沿着铺有厚地毯的走廊上尽可能小心不发出声音,并且在熄灭楼面上的煤气灯时多停留了一段时间。她一边逗留,一边伸长耳朵去听那两扇门后的声音,那里面正睡着夏洛蒂和蒂娜,如果听见里面有说笑声,她会暗自伤心的。但是什么都没有,而且门底下也没有任何灯光。很显然,夏洛蒂按照她那严厉死板的方式,已经对女儿道过了晚安,像以往那样径自睡觉了。更衣时的笑闹和悄悄话曾使蒂娜迟迟不睡,对此也许夏洛蒂从未赞成过,她要求搬到女儿隔壁的房间也可以很简单地只是因为不想让女儿错过“美容觉”罢了。
每当迪莉娅试图探究堂妹举动的奥秘时,到头来总会被自己在对方身上找到的那些基本动机弄得窘迫羞辱。她,迪莉娅·罗尔斯顿,她的幸福坦坦荡荡、世所公认,竟然常常觉得自己在嫉妒可怜的夏洛蒂的那个秘密的、缺斤短两的母亲身份。怎么会这样呢?每当察觉到这种嫉妒,她就憎恨自己,进而想通过温和的态度以及对夏洛蒂的感受报以更为殷勤的体贴来弥补,但这种努力并不总是奏效。迪莉娅有时在想,夏洛蒂会不会怨愤地把任何同情的表露都当成了是在间接提醒自己的不幸?经历她那样的苦难,最糟糕的地方在于留下了一处碰都碰不得的伤痛。
迪莉娅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一边慢慢地在一盏垂着流苏的梳妆镜前更衣,这盏镜子同样照见过她做新娘的模样。这时,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是蒂娜。她穿着睡衣,乌黑的卷发披散在肩头。
迪莉娅感到一阵快乐的心跳,张开了怀抱。
“我必须得说声晚安,妈妈,”女孩儿悄声细语道。
“当然了,亲爱的。”迪莉娅在她仰起的额头上印了一个长长的吻。“现在快跑开吧,否则你要吵醒姨妈了。你知道她睡眠不好,而且现在她住你隔壁了,你一定要像个小耗子般轻手轻脚。”
“嗯,我知道,”蒂娜勉强答应了,严肃地扫了一眼,几乎像在与她同谋般。
她没再提问题,也没逗留,握着迪莉娅的手举起来在脸颊上贴了片刻,然后像来时那样蹑手蹑脚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