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玻璃(2)
女人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看见了将身子隐在门后的马有贵在朝她直摆手。女人也就禁了声,悄悄地伏到了纸货铺老板的身后,从纸货铺老板的后脑勺后面再露出半边圆嘟嘟的脸。她只穿了一套碎花的睡衣,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玻璃听见了她牙齿打架的声音。玻璃把身子转向了纸货铺,她站在那里,朝女人笑了笑。
一阵凉风从巷子里穿过,卷起了街上的纸片。玻璃在凉风中打了个颤。女人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怪可怜的。
纸货铺老板声音压得更低了:
反正不是三十一区的孩子,看上去蛮古怪的。说到后面古怪两个字时,纸货铺老板和女人消逝在了门洞后面。
04
基本上可以这样说,玻璃是个完全多余的孩子。这当然是玻璃家里人的看法。持这种看法的人包括玻璃的母亲、奶奶。而唯一不这样看的人是玻璃的父亲。然而父亲并不在家里。父亲去到了很远的地方谋生,很久才回一次家。玻璃并不想念她的父亲。
都是你,这个死丫头。母亲曾经这样诅咒玻璃。母亲认为是玻璃害了她,害得她要和她的男人两地分居:
晓得是个丫头,还是个盲丫头,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来。
母亲这样说。前年玻璃的父亲回家,曾提出过让玻璃的母亲和他一起出门工作。他帮她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份缝包的工作,他希望接她过去,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可是一个最头痛的问题,玻璃怎么办?
把玻璃交给她奶奶。玻璃的父亲说。
你们别打我的主意,我都七老八十了,哦,你们两口子想得倒美。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怎么不把你娘一起接过去享福?玻璃的奶奶瘪着嘴,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
您以为我去是享受去的吗?我是去做工,做工知道吗?把你也接去,嘁,把玻璃也接过去,你以为你儿当了县太爷?
玻璃的奶奶说:反正我管不了,一个盲丫头,你们爹不疼娘不爱的,想丢给我一个老太婆拍屁股走人?我老啦,我拉扯不动了。玻璃的奶奶说着又开始念她的花喜鹊。后来玻璃的父亲就走了,玻璃的父亲说再等等吧。玻璃的母亲说,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要守活寡守到什么时候?可是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父亲、母亲、奶奶将玻璃当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时候,玻璃一声不吭。
父亲走了之后,玻璃无来由地挨了母亲一顿打。母亲一开始是边骂边打,后来是边哭边打。玻璃没有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玻璃就没有流过泪了。玻璃的眼睛看上去清亮清亮的,可是却看不见东西,也不会流泪。玻璃的眼像一眼无底的深井,母亲内心深处的忧伤与愤怒碰到了这眼深井,就像是一片飘落在井里的枯叶,无声地沉入了井底。
母亲停止了对玻璃的打骂,却再一次搂着玻璃无声地流泪。每当这时,玻璃就感觉到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后来玻璃就经常听见母亲在和邻居们闲聊时说:知道吗?我们当家的本来要接我去享福的,可是玻璃这孩子。哎~~~!母亲最后的那个哎字拖得沉重而幽远。
然后邻居们都表示出了深深地惋惜:
这孩子,其实人倒是聪明的,长得又好看。邻居们这样安慰母亲。
母亲说:哪里就聪明了,像个木头一样。这孩子,早点死了还是个解脱。
母亲这样和邻居们谈论玻璃的时候,玻璃就坐在一边的地上,玩弄她能抓到的土坷垃。她们以为玻璃听不懂她们在谈论一些什么。玻璃其实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
别说了,有的邻居会这样提醒,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说她,这样不好。
玻璃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她,很多的小虫子在她的脸上蠕动。玻璃的脸色平静,她不想让母亲她们看到她的内心。
这孩子,可能什么都不懂的。邻居们叹了一口气。玻璃感觉那些虫子都飞走了。她知道是邻居们都不再看她了。
你说怎么会这样子的呢?母亲这样询问邻居。
是不是怀孕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没有吃什么。你们知道的。也许是前世我欠她的,这一世要让她来折磨我吧。
也许是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呢?
玻璃的母亲很久没有说话,玻璃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那是女人们纳鞋底的声音,是针在头发上划过的声音。母亲哎呀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又将针在头发上光了光,说,会不会是那件事。
什么事?
在怀玻璃的时候,玻璃的母亲停止了手中的针线,她的眼里开始有了一些迷茫的色彩。母亲说她在怀玻璃的时候看见了猫生子。猫生子时是不让人看的,看了母猫就会把小猫都吃掉。玻璃的母亲说她根本没想到当时那里会有一只猫在生子,她只是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鸡放野蛋,结果看到了猫生子。
一段时间后那只猫出来了,但我从未看见过那只猫生下的小猫,它把小猫都吃掉了。母亲下了肯定的结论。
于是在玻璃的记忆中,又多了一只猫。一只吃了自己的子女的母猫。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玻璃最害怕的就是猫。
05
弟弟的出生,彻底粉碎了母亲和父亲的团圆梦。当母亲和奶奶将所有的热情都集中在弟弟的身上时,盲女玻璃就彻底被遗忘了。当然说被遗忘也不准确,应该说作为一个女儿的玻璃已被遗忘了,她成为了弟弟的姐姐,和奶奶一起负担起了照看弟弟的重任。
母亲要干很多的活,一家人的生活本来是可以靠父亲寄回家的钱来补贴的,可是弟弟出生后不到一年,父亲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母亲的叹息也一天比一天的沉重。有时睡到很晚,玻璃从噩梦中醒来时,还听到母亲在床上辗转,像一条正在褪皮的蛇。很久之后,玻璃听见母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玻璃听说父亲在外面有了另外的一个女人,还听说那个女人是一个婊子,是一个狐狸精。这是母亲的说法。奶奶的说法是那个女人也许并不存在,那都是母亲疑神疑鬼的结果。
都是你瞎猜。不可能,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有那个心都没那个胆。奶奶为父亲辩解。可是奶奶在母亲的面前仅有的一点威风都随着她儿子对妻子的不忠而烟消云散了。从此奶奶和玻璃成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母亲对奶奶的赡养变得不再是天经地义了。
有本事你去找你的儿子去!
这是母亲经常用来对付奶奶的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总能将奶奶鼓起来反抗的唯一一点勇气一下子就无情地打压下去了。于是奶奶只能在回忆里重温昔日对母亲指手划脚的美妙往事。
母亲外出干活时,奶奶就会将弟弟哄得睡着了,放在摇窝里面,之后的事情就要由玻璃来负责了。玻璃要一刻不停地摇着弟弟。这个小家伙,从小就学会了享受,只要玻璃的手一停,睡在摇窝里的弟弟就会哇哇大哭起来。弟弟一哭,奶奶就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奶奶那出其不意的掐和拧。奶奶总是那样的神出鬼没。她来往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玻璃有时很难感觉到奶奶的存在,其实这时也许奶奶就站在玻璃的身后。玻璃总是感觉有一只坚硬的手随时附在她的背后,只要她稍有松懈,那只坚硬的手就会在她的背上来一下。玻璃于是一刻也不敢停地摇着弟弟。
玻璃不喜欢这个弟弟。她无法去喜欢这个小家伙,在弟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她多少还能被母亲偶尔抱在怀里哭一回。弟弟出生之后,这一点温存也被剥夺了。母亲就算哭也是抱着弟弟哭。
玻璃并不恨弟弟,毕竟弟弟也带给了她很多的快乐。玻璃摇着弟弟,听着弟弟那柔软的像一朵桃花一样的呼吸,还有树梢上一只雀儿在鸣叫,真的是好听得很。
摇窝摇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吱声,是最美妙的音乐,是属于玻璃的音乐。玻璃像一朵睡莲,飘浮在音乐里,随着摇窝摇动的节奏,她感觉到了波浪在轻轻地荡漾。玻璃的脸上现出了笑,她的脸上散发出一层洁白的光。
这样的美妙总是会被突然打断。因为这样想时,玻璃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而弟弟的哭声总是在湖水荡漾得最美妙时响起。玻璃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浑身的肌肉一阵紧缩,还好,奶奶的那只无处不在的手这一次放过了她。玻璃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玻璃加快了手中的摇动,她要在奶奶的手出现之前将弟弟哄得不再啼哭。可是弟弟明显不合作,她越摇,这小东西哭得越凶。玻璃就越发加快了手中动作的频率。结果就发生了那一次意外。玻璃最终将摇窝摇翻了,弟弟被甩了出去。
玻璃被认为是故意将弟弟摇出去的,因为玻璃对弟弟的不满是有目共睹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就这么毒。
你是想杀死你的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