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无心
颜澈低垂着眼,睫毛轻颤,落下透明的霜雪。他微弓着身子,像一尊冷清的雕塑。穆漓笙神色怔怔,看得眼睛发涩,索性不去看,轻敛明眸挪开了眼。
“我想了很久。”
真的很久,很久。
在北燕九死一生时他躺在冰天雪地里,殷红的血蜿蜒了一地,他捂住眼睛,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她那张如清风皓月般的脸。
那时她就喜欢着一袭青衫,如同霁月,潋滟如斯,而他竟一点也没将她同东齐的穆长宁联系在一起。他分明知道她接近他是别有用心,却还是放任自如,只是因为,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一点真心。他在赌,赌她的那点不忍,却输得一败涂地。
原来,她连半分真心都舍不得给他。
她到底让他失望了。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暗哑,“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穆漓笙静了静。
她对上颜澈写满了孤寂的眼睛,那里荒草丛生、满目疮痍,忽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她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如果颜澈像当初那样掐着她的脖子目龇欲裂地冲她吼,她或许会目光沉静,用言语激怒他。但看到他这般软了语气地望着她,眼睛里有微不可见的乞求,心就像被什么筛子给堵住似的,疼得厉害。
所有冷嘲热讽的话都堵在了唇边。
她和颜澈啊,就是两个解不开的结。偏生,这个结还是她亲手打上的。
穆漓笙轻轻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薄薄的老茧,那是最初她跟着归墨没日没夜地练武留下的。还有昔日练医术时被针扎的密密麻麻的小孔,许是隔得时间太久了,早已染上了岁月的风霜。
手上的痕迹可以随着时间风干,那心里留下的伤疤,却是不可磨灭。
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平静。
“颜璟辞。”
颜澈一怔。
那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曾经她要么一本正经地唤他殿下,要么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红着脸喊他“璟辞”。
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却悲哀地发现,那里面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可她的眉眼分明是柔和的。
“我及笄以前,是东齐最受宠的公主。”她眉眼寡淡,轻声道。
颜澈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很配合地应声。
他自然知道。
那时东齐的国君和皇后是四国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一生里彼此只有对方。即便是寻常百姓也尚不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况那是一国之君?可东齐的国君却做到了,他至死只有皇后一人。
东齐穆家也与寻常的皇族贵胄不一样,他们不似西楚颜家,在刀光剑影里苟且偷生。
而他的母妃却独自在茕茕深宫里望着景帝的如花美眷黯然神伤,那时他在冷宫里苟延残喘,抱着残羹剩饭,一点一点地将苦痛咽下去,极其艳羡东齐的皇家。
他的母妃身死,他只剩阿颜一个亲人,便学会咬着牙成长,在风雨里护住他唯一的妹妹。他就是在这时,第一次听到了与阿颜齐名的东齐帝姬的名字。
穆长宁。
她在东齐盛宴款待四国来使时于大殿上一舞倾城,从此名扬天下,成就了“青衫染霁月”的穆长宁。
一个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帝姬。
一个在冷宫苟延残喘的公主。
却在四国人眼中,并肩而立。
东齐帝王盛宠幺女长宁公主,人尽皆知。
“我那时待在皇宫里无所事事,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我那群狐朋狗友逗猫遛狗,逛窑子喝花酒。……我也有过无畏无惧、就算闯祸也有人替我兜着的时候啊颜璟辞。”
颜澈一默。
他许是想到了她在王府里如履薄冰的那段时日,眸光闪了闪,抿起唇不吭声。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她眼眸一黯,“原本东齐是不必亡的。”
她记得那一年,那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年。
当初东齐与西楚僵持不下,是颜澈向景帝自荐监军,设下天罗地网,让东齐节节败退。她知道两国交战必有一败,可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她捂着眼睛,遮住了眼底的光。
“那年我皇兄在战场上生死不明,我母后一病不起,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我姐夫落在裴晖手里,被他残忍地五马分尸。我父皇御驾亲征却受胁迫,你们逼着我……”
她攥着衣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继续说下去,“……逼着我亲手射下那一箭。”
“颜璟辞,我的母后纵火自刎,我的皇姐被凌辱致死,我逃出生天却险些命丧黄泉。这些,你都要我一一算清吗?”
颜澈蓦地一僵。
他那年自荐监军不过是因为西楚被东齐逼得穷途末路,群臣束手无策,他意识到他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东齐,不过是他的一个垫脚石罢了。
他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个穆长宁。
“……不要说了。”
他眼眸暗淡,仿佛再也没办法承受那些所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