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八廓街头
早上10点11分，陆毅磊醒了，神情有些恍惚。今天不用上班，感觉好像有些奇怪，是轻松？是释然？是颓废？是激动？或是……说不清楚。
随便洗漱一下，陆毅磊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去吃早饭？好像又不饿。出去逛逛？好像又没有什么目的地。在房间转了一圈儿，他看见桌上摆着一盘宾馆送的免费水果，便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用水冲了冲，用力咬了一口。
陆毅磊觉得自己有些轻微的心慌和气短，这应该是正常的高原反应，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不由得自我解嘲地想：“我这可不是高原反应，只是有些太兴奋了。”用手按了一下胸口，陆毅磊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有些闷便伸手拉开窗帘，推开了阳台的门，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词：日光倾城。真是好明亮啊，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
楼外很喧闹，陆毅磊俯身趴在阳台护栏上，悠闲地吃着苹果，看着楼下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有点百无聊赖。“总要干点什么吧。”陆毅磊盘算了一会儿，暗道：“要不去八廓街拍照吧。”
八廓街是拉萨市著名的旅游景点，就在大昭寺外围，平时有很多朝圣的人磕长头、转经，是内地游客街拍的必去之地。
陆毅磊是个摄影爱好者，平心而论他的摄影技术一般，但是拍出的照片很有感觉、很随性。他很享受拍摄时透过镜头专注看着这个世界孤独创作的感觉，仿佛忧愁和压力都会随着快门的咔嚓声渐渐消散，那种自由平静的心态让他留恋而沉醉。
没来西藏之前，陆毅磊一直以为初春三月的拉萨会很冷，所以带了很多厚衣服，可等到了这儿才发现竟然一点儿也不冷，此时接近正午时分，室外温度估计有20c左右，竟比北京还要暖和。
陆毅磊从行囊里挑出一条到处都是破洞的牛仔裤穿上，这是一条他很喜欢但平时不敢随便穿的裤子，套上一件亮黄色抓绒衣，戴上高原必备圣品——遮阳帽和大墨镜，伸手取过那件蓝色加厚冲锋衣，犹豫了一下又丢回到床上，然后背起相机包，关好房门，直奔八廓街而去。
大昭寺广场上，人流如织，游客和当地人交错穿梭，热闹而又和谐。
陆毅磊站在大昭寺正门前，有很多藏族群众在磕长头，一起一伏，一叩一拜，五体投地，灰尘满面，显得如此虔诚和执着，陆毅磊心中有些感慨，他们到底在祈求什么啊？他痴迷地不停按动着快门，人们旁若无人地磕头转经，转动着手中的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也不知拍了多少张照片，陆毅磊觉得有点儿累，四处打量一下，似乎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可以休息，他看见很多游人坐在大昭寺门前一座小房子的墙边晒太阳，便信步走了过去。坐在地上吗？陆毅磊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地面，好像不太脏，于是他也靠墙坐了下去。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陆毅磊糊里糊涂地靠在墙边睡着了，很平静很安详，没有梦也没有欲望。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他睡觉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艳遇墙”。
不知过了多久，陆毅磊醒了过来，伸了伸懒腰，转了转脖子，自嘲地想着，当乞丐其实也挺舒服的。
一位藏族妇女从陆毅磊眼前走过，脸庞黝黑，满头小辫，一身华丽的藏服，左手牵着个小孩子，右手拿着转经筒，正在绕着八廓街转经。
陆毅磊惊叹：“真是太有民族味道了。”忙匆匆起身赶了上去，超过那对母子几米后，回身举起相机，对焦、测光、抢拍，那对母子丝毫没有察觉，还在悠闲地行进着。机不可失啊，自然的状态最重要，陆毅磊连续按动快门不停地抓拍。
突然镜头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女孩，一下子凑到华服藏族妇女身旁，伸出两只手指比在脸颊旁，做出一个“v”的姿势。陆毅磊和华服藏族妇女都是一愣，陆毅磊下意识地又按了一下快门，那个华服藏族妇女回过神，摇摇头微笑着站住。
那个女孩又向华服藏族妇女身前凑了凑，叫道：“快拍，快拍啊！”陆毅磊有些好笑，果然和她的手势一样，够“二”。
陆毅磊连续按动快门，那个小女孩上“v”下“v”、左“v”右“v”的摆了一通造型，拍了七八张后，才冲着华服藏族妇女说道：“谢谢啊，你的发型好漂亮。”
陆毅磊也走上去，微笑着对华服藏族妇女说“谢谢”，华服藏族妇女欠了欠身，微笑着牵起孩子接着转经去了。“哎，你拍得怎么样啊？”小女孩问道。陆毅磊看看她，小女孩个子不高，大眼睛尖下颏，长得有些可爱，穿一身大红色的冲锋衣，很是抢眼漂亮。
“我叫杨薇薇，你拍得好不好看啊？”陆毅磊没有理她，低头把相机调到照片模式递给她，说：“你自己看吧。”
“哇，好漂亮，我好漂亮啊！”“这张好看，哎呀！这张也好看，每张都好看。”杨薇薇在一旁看得大呼小叫。
“你拍得真好！”杨薇薇终于看完了，“一定要拷给我啊。”陆毅磊点点头，说：“好。”杨薇薇上下打量了一下陆毅磊：“你刚来拉萨吗？”“嗯。”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嗯。”“怎么那么惨？和我一样啊。”
陆毅磊有点不高兴，想到我很惨吗？杨薇薇笑眯眯很自来熟地拍了陆毅磊肩头一下，说道：“要不我们一块逛吧，搭个伴。”陆毅磊无所谓地回答：“好。”
八廓街两边的小店鳞次栉比，很有民族特点，有很多精美的藏式工艺品，两个人顺着人流方向，边欣赏边拍照边闲聊。
杨薇薇突然指着前方一座淡黄色外墙的三层小楼，叫道：“瞧，那就是‘玛吉阿米’。”
陆毅磊有些莫名其妙，问道：“‘玛吉阿米’？干什么的？很有名吗？”
杨薇薇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很认真地回答：“你是月球来的吧？这都不知道。‘玛吉阿米’是个酒吧，传说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约会情人的地方，当然很有名了。”陆毅磊一听立刻有点儿惭愧了。
杨薇薇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身说道：“哎，要不你先请我喝杯东西吧，我渴了。”陆毅磊有点儿小惊讶，这丫头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没等陆毅磊答应，杨薇薇已经一马当先地直奔“玛吉阿米”酒吧而去了。
“玛吉阿米”酒吧的大门竟然开在侧面，很窄小，很不起眼。果然是适合情人幽会啊。陆毅磊暗自腹诽着，跟着杨薇薇低头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二楼。二楼人不太多，放着听不懂的藏歌，声音浑浊。陆毅磊皱了皱眉头，觉得这里有点儿脏、有点儿乱、有点儿暗。六世达赖怎么会在这么烂的地方见情人？好像品位不高啊。
杨薇薇走到吧台前，问道：“美女，三楼有没有地方？”一个藏族小姑娘笑着回答道：“有啊。”露出一对小虎牙，显得可爱俏皮。
“那我们上去。”杨薇薇拉了一下陆毅磊。三层是一个露天阳台，围绕天台的是半人高厚厚的石墙，天棚是用白色的毡布加的顶，阳光和微风都可以自由地出入，清新而敞亮。整个三层只零散地坐着几桌人，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安静祥和，自然和谐。
杨薇薇拉着陆毅磊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大声叫道：“美女，美女，来两瓶拉萨啤酒，一份薯条，再来一份爆米花，甜的。”杨薇薇自作主张地点了东西。陆毅磊早饭和中饭都没吃，早都有些饿了，插嘴道：“有没有三明治？来一份吧。”两个人在温暖的午后阳光里开始了长聊，其实主要是杨薇薇一个人在说，陆毅磊在听而已。陆毅磊这才知道杨薇薇是一个学中文的大二学生，今年二十岁，一个典型的九〇后女孩，家住在成都，因为喜欢仓央嘉措的情诗，就一时兴起逃课一个人跑到西藏来了。
杨薇薇端起酒杯和陆毅磊的酒杯碰了一下，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啤酒，问道：“哎！你喜欢仓央嘉措的情诗吗？”
陆毅磊认真地想了想，很老实地回答道：“我没看过，不知道。”杨薇薇立刻如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似的跳了起来，满脸痛心疾首、声泪俱下的表情，大叫道：“你没看过，你居然没看过？这么好的诗你居然没看过！你肯定是从月球来的，不，肯定是从火星来的。”
看着杨薇薇如此反应，陆毅磊也有些心虚，弱弱地问道：“什么诗啊，有那么好吗？”
杨薇薇很鄙夷地看了陆毅磊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忒没品！”然后张口就开始朗诵起来：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朗诵完一首，杨薇薇稍作停顿，斜睨了陆毅磊一眼，眉梢一挑，又自顾自喝了一口啤酒，清清嗓子，接着诵道：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刻，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你心湖的石子；那一夜，听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那一日，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怎么样？感人吧，听过这么感人的情诗吗？”杨薇薇有些得意地问道。陆毅磊没有吭声，心中的某一点好像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杨薇薇又道：“你还是没有听过？嗯，估计这一首你应该听过。”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黯然相爱，寂静欢喜。
说实话，杨薇薇朗诵得很投入，也颇有几分韵味，看得出她绝对是仓央嘉措的铁杆粉丝，估计容不得别人说不好。更何况诗写得是真好，即使像陆毅磊这样学工科出身的人也觉得很感人，于是陆毅磊诚恳地说道：“我都没有听过，不过真的很好，很感人，我回头买本书，好好学习一下。”
杨薇薇“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道：“你好好跟我学就可以啦！”陆毅磊举起啤酒和杨薇薇碰了一下，笑道：“好。”
可以看得出杨薇薇是个很单纯的小姑娘，爱说爱笑，心直口快，陆毅磊觉得和她聊天很轻松，两人之间气氛逐渐融洽，颇有点儿多年故旧重逢的感觉。
陆毅磊喝了口啤酒，随口问道：“你一个小女孩怎么来西藏啊？”杨薇薇反问道：“我喜欢，一个人不能来吗？”陆毅磊一阵无语，这个小丫头是不是听不出好赖话啊？杨薇薇投桃报李，也回问陆毅磊：“那你怎么也一个人来啊？你是不是离婚了？”陆毅磊很无奈地回答：“我都没结婚，离什么婚啊。”“你都那么老了，怎么还没结婚？”
“我很老吗？”“一般吧，哎，你有女朋友吗？女朋友漂亮吗？”
“呃！”“哎，拉萨艳遇指数很高的，你来拉萨遇到艳遇了没有？”“呃！”“哎，知道不，来西藏的人主要有三种，一种是失恋了，一种是失业了，一种是失常了。你是哪一种？哈哈哈……”
杨薇薇聊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还经常自己一个人哈哈大笑。看着她那么快乐，陆毅磊慢慢地也被感染了，觉得就这么坐着聊天也是件不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