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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大唐狄公案·陆(21)

“夫人,本官不过奉旨行事,理当尽忠职守,”狄公冷静应对道,“夫人节哀顺变,本官想即刻着手调查侯爷的死因,请恕本官免除一切繁文缛节。”狄公见叶夫人微微一点头,便问:“以夫人之见,侯爷死于何人之手?”

“这个还消说?”老夫人道,“不是我家的死敌平西侯颜无忌又能是谁?他家与我家几世有仇,一直巴望不得我叶家树倒猢狲散呢!”

狄公听了,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一旁的陶干见状,忙走近狄公低声道:“此话还需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群雄割据,争夺天下时。那时,颜氏家族统领运河对岸的地域,只是,这颜家六十多年前已式微了。”

狄公又略带疑惑地看了老丫鬟一眼,但她只是漠然地走开,去照看火盆上煎煮的草药。只见她蹲坐在火盆边,用两根长长的铜箸搅拌着药罐里的药草。

“今晚颜无忌来过府上吗?”狄公问道。

“我们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知晓男人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叶老夫人冷冷道,“京城中定远将军胡大人和夫君相交甚善,大人只管去问他吧。”

忽然,叶老夫人嘴角一阵抽搐,只听啪嗒一声,那串琥珀念珠从她的膝盖滑落到地,但见她缓缓站起身躯,僵直地从乌木台座上走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狄公,纤巧的凤头鞋上,两簇红缨颤巍巍地抖动着。

猛然间,她在狄公面前双膝跪地,高举袍袖中的双手,纳头便拜,同时哀哀请求道:“大人,请为亡夫申冤报仇,他是好人啊,死得太惨了。”待叶老夫人重新抬起头来,那枯瘦的双颊上已然涕泗横流。老丫鬟见状,赶紧过来搀起叶老夫人,又忙着斟一杯茶递给她。叶老夫人只管掩面而泣,少顷,老夫人的声调又恢复常态,呆板而又盛气凌人地道:“我已通知定远将军胡大人,他定会派人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可以退下了。”

狄公也不见怪,只是同情地看着叶老夫人憔悴、干瘦的脸庞,又见老丫鬟在老夫人背后向他做了个手势,又指指陶干,请求狄公将他留下。狄公点头同意,随即独自离开厅堂。

狄公来到花园门口,吩咐守在那儿的看门小厮带他去花园长廊。两人在阴暗的厅堂和曲折的回廊间穿梭,眼见那些高大的椽柱因年久失修而残损斑驳,狄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位形容枯槁的叶老夫人已让狄公震惊,此刻在这古老、荒凉的叶宅中行走,身处污浊、肃杀的氛围中,狄公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个不速之客,贸然闯入一百多年前森严、暴戾残忍成性的旧家大族府第,已然辨不清孰今孰昔,只觉周围鬼气森森,叶府几世亡灵和京城中殁于瘟疫的冤魂,似在冥冥中飘忽游走,意欲统领整个京畿。这一切不禁使狄公想起今晚早些时候,和乔泰二人在官邸露台上俯瞰京城时,心中隐隐升起的恐惧及不祥的预感,莫非皆是因此而起?

狄公勉强振作精神,拭去额头冷汗,跟随小厮登上一段依假山而建的陡窄石阶。看门小厮打开石阶尽头的两扇小门,侧身让到一旁,让狄公跨入一间昏暗的廊房。

“你回去照看你家夫人吧。”狄公打发走看门小厮后,掩上房门,独自细细勘查。只见廊房中间一张八仙桌,桌边的椅子上趴手趴脚地躺倒着一个穿灰绸便袍的男子。八仙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毕毕剥剥地爆出火花,照在面目全非的死者脸上,在这寂静的夜里,益发显得怪异。

狄公背对着门,站稳身躯,细细打量这间不同寻常的廊房。所谓廊房,乃取长廊中的一段建成,约莫几十尺长,是一个狭窄的一个长方形房间,左右两边都有门通往外面,地面和长廊一样用红地砖铺就。面对着它的外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狭长的缝隙,如同城墙上向外射箭的孔眼一般。沿墙则是一溜儿红漆廊柱。桌边的内墙之上开有四扇宽阔的窗户,窗台极低,窗上掩着湘妃竹帘,此处似是一间门廊。狄公身后的这面墙,则嵌着乌木镶板。正对着八仙桌,有个一尺多高的狭长平台,狄公料想这是大户人家常在家宴、闲暇时,让家姬、伶人在台上表演歌舞、弹奏乐器之用。只是这平台置于这廊房之内,倒也好生奇怪。平台边有一张矮榻,榻上铺设着编织精细的凉箪,周围却无屏风、帐幔之类,看来并不用作卧榻,只不过平时小坐休憩时使用。沿着红漆廊柱,放了六张高背座椅,除此之外,廊房中再无其他家具。狄公推断,旧时这间廊房实乃岗哨,用于从中监察新月桥及运河上来往的车船人等,至于明窗、门廊乃后来所建,廊房由此改成会客、小酌的场所。

狄公再次走近八仙桌,细看死者,不禁胆战心惊。狄公也曾办过多起命案,勘查过许多死尸,却从未见过如此面目狰狞、令人作呕者。只见叶侯爷的左半侧脸已被击烂,左眼球脱出眼眶,鲜血淋漓地挂在左边面颊上;右眼圆睁,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嘴巴大张,似欲呼喊“救命”;左肩的灰绸棉袍上结着一摊血迹。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破廊房中死一般的沉寂,狄公只得将它们赶开,继续勘查。

那叶侯爷双臂无力地下垂,两腿直挺挺地叉开。他必是站在桌边时被击中的,因抵挡不住冲力,跌坐在乌木靠背椅中。狄公按了按死者的臂膀、双腿,尸体肌肉尚未僵硬;狄公再卷起死者的袍袖,亦未发现死者身上有何瘀紫或伤痕,可见叶侯爷被杀死之前,未曾和凶手搏斗过。

狄公勘查尸体完毕,其余留待仵作做更详尽的调查。狄公又仔细察看尸体周围的情况,但见叶侯爷的黑色纱帽掉在桌脚边,地上还有一根短柄长鞭,鞭梢周围散落着几枝枯萎的折枝桂花和几块瓷片,定是装花的白底蓝彩的瓷花瓶被打碎在地。八仙桌上的烛台边,有一个淡豆绿色的圆肚陶罐和一大浅盘蜜汁嫩果,糖汁上密密麻麻地覆着一群苍蝇。八仙桌上还有一个茶盘和两只瓷茶碗,一只碗里残留着半碗茶水,另一只是干净的。桌边另一个乌木靠背椅也无人搬动过。

狄公长叹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又盯着死者看了一会儿,暗忖自己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只能从别处打探消息,了解他的脾性爱好。然而,从别处打探消息亦非易事,死者生前只和梅员外、定远将军胡先生有交情,那胡先生狄公也只闻名,从未谋面,而梅员外却已遭不测。狄公用手叩叩脑门,仔细回想梅员外生前对胡、叶两位有何评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至少也该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点儿什么。”狄公郁郁不快地嘟囔道。然而,叶侯爷半边脸已被打烂,狄公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只估摸出他脸形瘦长狭窄,薄嘴唇上留有一小撮灰白胡须,身量比常人高瘦一些。

狄公又长叹一声,暗忖死者的面容尚不重要,死者的品行、嗜好倒是破案的重要线索。狄公盯着那张残缺不全的脸,不禁想起抱残守缺、沉湎于过去的叶夫人,不知叶侯爷是否亦然。

陶干和老丫鬟推门走进廊房,打断了狄公的思路。陶干让她在门边等候,低声对狄公道:“这个老妇人憎恨叶侯爷,她能告诉您不少情况。”陶干说着,很快扫了死尸一眼,急急问道,“大人,依您看这案子是何人所为?”

“据我看来,凶手要么是叶侯爷的亲朋好友,要么便是地位卑下之人,”狄公慢慢道来,“你看,叶侯爷独自召见来人,并不请他喝茶,也不让座。叶侯爷将来者领到此处,依旧坐下自顾自地饮茶。若非如此,便是在此人到来之前叶侯爷就在此喝茶、吃糖果等候。随后,叶侯爷和来者发生争执,甚至打斗一番,你看这地上的皮鞭和砸碎的花瓶。叶侯爷正待叫喊,来者用钝器将他一击致死。从那伤口的形状看来,我料想那钝器是一条圆头粗棒。陶干,这一击力量着实不小,凶手必定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现在,我也只能推断出这些,我等尚需进一步搜寻线索。”狄公说罢,点头示意老丫鬟进来,自己在卧榻边上坐定。

老丫鬟跨进廊房,并不看那死尸一眼,径直走到狄公面前,站定身躯,袖手而立。狄公见她阴沉着脸,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大人,我叫丹桂。”

“哦,丹桂,你在叶府中有几年了?”

“我是叶府的家生子,生在、长在府中。”

“哦。那你家夫人是否一直神情恍惚?”

“不,夫人只是心烦意乱时,才分不清过去、现在。”丹桂不屑地瞥了一眼倒在椅中的死尸,愤愤道,“这都是他的错。这个残酷、卑鄙的家伙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只可惜他死得太痛快了,倒应该叫他受尽折磨,就像他平时折磨我们一般。可怜夫人平时吃尽他的苦头。”

狄公冷冷道:“叶夫人可觉得你家老爷是大好人,适才她神志清醒的一刻,还跪着求我替你家老爷申冤做主。”

丹桂耸耸宽大却瘦削的肩膀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确实是个荒淫无耻的好色之徒。几乎每日,他都将穷巷陋宅的私娼召到这儿,让她们唱下流的小曲,跳淫荡的舞蹈供他取乐,喏,就在大人身边的平台上。”丹桂瞥见狄公的脸色阴沉下来,似欲发作,便加紧说道,“他自己染上那些花柳脏病,那是他自作自受,可他还传给我家夫人。夫人身体虚弱,精神不济,还不都是他害的!他却不闻不问!”

“你家主人尸骨未寒,你就敢如此毁谤他,成何体统?”狄公终于耐不住火气发作道,“难道你不怕他死后阴魂未散,在此听你胡说八道吗?”

“我才不怕鬼怪、冤魂呢!这幢阴沉沉的老宅子里到处都是屈死冤鬼,刮风下雨的晚上更是处处鬼哭狼嚎。有些冤鬼就是在这间廊房里给皮鞭抽死的,有的是在地牢里给活活饿死的!”

“你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账吧?”狄公不屑地说。

“老爷的祖祖辈辈就和老爷一样坏,都是一路货色、一群畜生,叶府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我也不说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说六年前,我家老爷在这儿活活抽死一个侍女,就在大人您现在坐着的卧榻上。”

狄公给她说得打了一个激灵,掉转头问陶干道:“你可有此案的记录?”

“大人,属下那儿并无此案记录。历年来,只有一次他人告叶侯爷放高利贷、盘剥百姓,他也已赎罪开脱了。”

“可见你一派胡言!”狄公转向老丫鬟厉声喝道。

“大人,我怎敢胡说八道?大人如若不信,可以派人挖开后花园南墙边的那丛竹子,那侍女的骸骨犹存。大人您想,这宅子里谁敢揭发主人的恶行啊?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这儿的奴仆,主子再坏再恶毒,谁又敢告发自己的主子呢?天意如此啊!”

狄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停了半晌,指着地上的皮鞭道:“你以前可见过此物?”

丹桂看了一眼,憎恶道:“怎的没见过?!那是我家老爷随身宝贝中的一件。”

“那定远将军胡鹏为人如何?”狄公转而问道,“可与你们老爷相仿?”

“定远将军胡大人?”老丫鬟听得这一称谓,冷淡无情的脸上瞬间有了生气,大声嚷嚷道,“您怎能如此诋毁胡大人?他可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君子,和他的祖辈一样英武善战,喜好狩猎。可是依照当朝法令,他老人家连一把宝剑都不得佩带,这真是辱没了他。”

“他若肯效力当今皇上,在朝中谋取一官半职的实职,照旧可以携带武器四处走动。”狄公道。

“大人,胡将军祖辈高官厚爵,他也不在乎当朝的一官半职喽。”

狄公和老丫鬟言语片刻,只觉得廊房中的空气越来越憋闷,遂抽出袖中的折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过了片刻,忽然问老丫鬟道:“依你看,是何人杀了你家主人?”

“必是外人,”老丫鬟不假思索道,“府中的奴仆谁会杀死主人啊?想来,我家主人今晚又召妓女进府,被皮条客给杀了。”

“最近,你见何人来拜访过你家主人?”

“最近倒未见有谁来过。瘟疫传播以前,我家主人差不多夜夜召妓,那些皮条客也随同前来,但自从府中遭瘟死了十多个用人后,那些婊子再也不敢登门了。胡将军和梅员外也不常来,胡将军就住在运河对岸。”

狄公将折扇收起道:“顺便问一声,平素谁替你家夫人诊治病情?”

“一个姓卢的郎中。有人说他医术精到,能妙手回春,可据我看来,他也是一个好色的无耻之徒。他倒是常常陪我家老爷在此处寻欢作乐,我家老爷也乐得大方,只为那卢郎中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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