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大唐狄公案·伍(29)
“这实有其事,小人不敢抵赖。小人与沈三虽是多年朋友,吵架斗殴却是家常便饭。不过并不全是动真格的,有时实在是百无聊赖消磨时光。就说昨晚在小酒店里,沈三说我掷骰子做手脚,其实这本是我最拿手的本事,沈三平时就喜欢拆穿我的西洋景取乐,多多少少有闹着玩的成分,图个热闹有趣,助兴而已。青天大老爷,小人真的不曾杀了他。相信我,小人可以发誓!小人平时从来不伤及别人一根毫发,又怎敢伤及性命——”
狄公猛然一拍惊堂木。
“本县再问你,你们两个离开酒店后又干了什么勾当?快给我从实招来!”
阿牛俯首招道:“离开酒店,我们两个一起去了东门,一路上真真假假地对骂着。过了东门,我俩已经手拉手哼起小曲来了。沈三还帮着我登石阶走上山来,因为我替一个吝啬的小财东扛了一下午木头,累得他妈的不轻……是,是,我挑紧要的说。不一会儿就到了老荒寺的院子,沈三说:‘我进大殿去,睡那供桌上。’我又困又乏,在一棵树下就东倒西歪地进了黑甜乡,直到大清早才惊醒过来,不知哪个龟儿子——”他抬眼看见了方班头,方班头正举起鞭子怒目瞪着他,阿牛慌忙又改口道,“只见这位官爷正踢着我肋骨,吼叫说我犯下了杀人命案呢!”
狄公又追问:“庙中还有别人过夜吗?”
“再没见过其他人,青天大老爷!”
狄公转向方班头问道:“仵作查验过沈三的尸体吗?”
“验过了,大人。这里是仵作写的尸格。”
方班头从衣袖里拿出尸格,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呈上。狄公翻阅着尸格,马荣和洪亮也凑上前来,从他肩后观看。
马荣喃喃道:“真滑稽!凶手为什么要费事剁下受害者的头来?一斧子砍在脖颈上也就送命了,为什么还要费这样的手脚?”
狄公转头注视着他,然后低声说道:“仵作的尸格上说,沈三尸体上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沈三是个出名的无赖泼皮,惯于打架斗殴,怎么会束手待毙呢?这是让我多少感到可疑的另一点。”他捋着长长的黑胡须,沉吟片刻,接着对两个下属道:“本县的仵作人品虽不错,但对验尸那一套还缺乏经验。我想在做出判断前,我们最好亲自去验看一下尸体。”他再次拍响了惊堂木,宣布道:“方班头,先把阿牛押下大牢看管。今日审案,到此暂告一段落,何时重新开审,等候通告。”
狄公离座退堂,从绣着獬豸的门帘后隐身而去,洪亮和马荣也紧随而下。
五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牢房旁的一个偏屋,这里权当停尸间,沈三的尸体就厝放在此。
门打开后,弥漫在屋子里的一股浓重霉腥味扑鼻而来,屋中间红砖地上支放着一张高高的木板桌,这算是尸床了。上有一张大芦席覆盖在尸身上,桌子腿边搁放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盖子。
狄公手指着那只竹篮,吩咐马荣说:“先验看一下那颗人头。”
马荣弯腰将竹篮提到木板桌上的一角,揭开盖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
“大人,这可是个肮脏活儿!”马荣提起衣领掩盖好自己的口鼻,抓住血块凝结的长头发,将首级从竹篮里提将起来,然后一个翻转,把那颗脑袋的嘴与眼孔朝上翻了过来。
狄公倒背双手,默默地端详这颗面貌狰狞的人头。沈三脸面浮肿,因日晒变得黝黑,左颊有个难看的旧伤疤令脸部变形。两颗眼珠已迸裂,沾满了血污,部分被头发遮住,那头发黏结在有了皱纹的前额上。轮廓分明的嘴巴上有一撇杂乱的小胡子,厚厚的嘴唇歪裂变形,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暴露在外,似在狞笑。脖根皮肉撕裂,干凝着一粒粒血块。
狄公皱眉道:“这沈三看外貌就可知其非善良之辈。洪亮,再把那芦席掀去。”
因为仵作刚验过尸,无首的尸体全身上下都裸露着。看那赤裸的尸体,却是上下各部位皮肉细腻,形体匀称,肩背浑圆,股肱紧凑。
马荣说:“一副好身段,论身高和壮实,要砍下他的脑袋并不那么容易。”他低下头来仔细观察砍断的脖颈处,突然有了发现,“大人,你来看,尸体的颈根上有条青紫色的绳索绞勒的血痕!可以肯定,罪犯先用绳索勒杀了死者。难道阿牛先勒死沈三,再用双刃斧砍下他的头颅不成?”
狄公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马荣。这条绳索绞勒的血痕是最好的证据。说起来,这个头颅同这个身躯并不太相配,但首级和尸体这么一分家,人们只得以为那颗脑袋就是长在这个魁梧的躯体上的。看看吧,什么时候这桩古怪的案子能够水落石出?”接着狄公伸出手来,触摸了尸体的手脚,又将其腿胯膝肘都弯曲了几下,“从尸体的情况来判断,果然是午夜时分被害毙命的。起码这一点,和方班头报告的情节是相符合的。”狄公正要放下死者的手臂,忽然又自己动手检查起来。他用力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那掌心也相当光滑细腻。他又细细察看了手指。随后他撇下那手臂,又走到桌子另一头,再仔细察看死者的脚底心。
狄公一边在证实自己的猜疑,一边对洪亮说:“墙角那个沾满血迹的包裹莫非是死者的血衣?快拿过来,给我打开。”
洪亮遵照吩咐,捡起了那个包裹。狄公从包裹里抽出一条打补丁的裤子,拿来照着尸体的双腿一比量,不禁失声道:“不妙!事情有诈!果然不出我所料!”
狄公神色阴沉了下来,对两位随从道:“我险些酿成大错!今天早晨我还在说,这无非是三教九流宵小之徒的暴力犯罪。这么说吧,这其实是件双重凶杀案!”
马荣和洪亮一时没有醒过神来,对着狄公愤愤的神态只是发愣。
“双重凶杀案?”洪亮开了口,“大人所指为何?请明示。”
狄公解释道:“那意思是指,不止一个人,而是有两个人被杀了。首级被割了下来,是为了把尸体调包,所谓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计。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尸体不是沈三的躯体?比较比较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和那尸体两手和前臂上的细皮白肉,再打量打量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以及脚掌底都没有一点儿老茧!这尸体看来应该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再说,血衣血裤的尺寸和尸体也不相配,这死者身材相当高大,沈三的裤子他根本穿不下。我们的方班头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马上去把这头蠢驴叫来,”马荣不满地嘟囔着,“随后给他好好上一课——”
“千万别!”狄公迅即制止他,接着说道,“凶手必然是个狡猾过人的家伙,他必定另有原因,才煞费心机布下这样一个迷魂阵,让人表面看来只有沈三被杀!而这就是沈三的尸体。目前我们还不得不相信他,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情况是这样。”
“那如何才能找到沈三的尸身和另一个人头呢?”马荣颇感困惑,发问道。
狄公回答说:“这也正是我急欲知道的!”他的语调听来相当峻急,“苍天在上,这么一件双重谋杀案,我们连最简单的线索及凶手作案的动机都没有!”他抚着自己的胡子,注视沈三那惨不忍睹的面容,显然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抬起目光,对两人道:“此刻我们最好到隔壁的牢房里去,重新提审一下阿牛吧。”
牢房就在隔壁。禁卒打开牢门,狭小的牢房里头黑沉沉的。阿牛铁链镣铐锁身,缩身坐在铁栅栏的那一边,只依稀辨认得出他猥琐的一团身影。看到狄公和洪亮、马荣三人进到牢房里来,阿牛心生畏惧,连滚带爬退到牢房的角落里,链条镣铐锒铛作响。
“青天大,大,大人在上,千万不要对小人动大刑……”阿牛像疯了似的一迭声地叫起冤来,“我发誓,我不曾——”
“闭嘴!”狄公一声断喝,制止了他,接着和颜问道:“本县正是感到案情蹊跷,才亲自到这里来,再讯问一下有关沈三的情况。我且问你,要是你果真没有杀沈三,那又会是谁呢?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里来的呢?”
阿牛向牢房门口方向爬过来。他戴着手铐的双手绝望地抱住了膝盖,接着悲声嘶喊起来:“大人在上,小人哪里得知?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呀!怎么弄的?怎么弄的这一身的血?这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几个冤家对头。这年头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哪个人会没个仇家?但也不至于冒着性命危险去杀他。绝无一人会这样干。至于血迹嘛,老天有眼,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到了我衣襟上。我只知道离开小酒店那阵儿,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真没法说!”他连连摇头,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沈三是会功夫的人,拳脚武术有一套,也会舞枪弄刀,一般人休想对付他。那会是谁?只有老天爷知情了!老天爷,莫非……莫非是……莫非是……”阿牛的瞳孔闪出幽幽的恐惧,突然闭口不语了。
“莫非是谁?臭小痞子,你快说!”
“莫非是鬼……大人,我想,沈三必定遇上了鬼。那是个女鬼,我们都叫她古幽灵,她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时不时地在紫云荒寺现身作祟。尤其十四、十五月明之夜,她必然到旧花园游荡,因这鬼魂幽灵出没,那里谁都不敢靠近半步。叫人毛骨悚然的催命鬼!都说那幽魂专会掐断脖颈,饮人血。我们是从来不到那里去的,但凡——”
狄公对这些鬼神之事从来不信,遂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冷冷地说:“你不要再编一大套胡言乱语来蒙混本县。我再问你,沈三最近与什么人吵过架或动过手?我不是指喝醉酒胡闹的那种,而是真有什么仇,比方说为了钱财女子……”
“哦哦,这倒提醒了小人。有的,有的!不到一个月前,沈三同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不及沈三魁梧,是个不起眼儿的杂种。他不是个东西,竟将沈三的相好夺了去,沈三发誓要杀了他。沈五吓得带着那婆娘躲到彤岗去了,再也不敢露面。可这是为了娘儿们的事,不值得动刀动枪,杀人害命。要是为了钱财,那又另当别论……”
狄公接着问:“那沈三交往的相识朋友中,是否有一个伟岸兼又细皮白肉的汉子?类似花花公子或商店伙计这档子人的?”
阿牛眉头紧锁,寻思了半晌,才说:“有那么两三次,倒确实看见他与一个体格魁梧的汉子在一起小声嘀咕。那厮嘛,正是白皮嫩肉的,身上穿一件毛蓝葛袍,戴一顶黑帽子,模样儿干干净净,像是个牙人。事后闲谈中向沈三打听过那是谁,匆忙谈的又是什么事,沈三非但没说,还责骂小的我多操闲心,让我闭嘴管好自己的事。我就没再打听了。”
“如果再遇到此人,你能辨认得出来吗?”
“回大人,这个小的可不敢担保!记得当时他们是天黑后站在紫云寺的前院里说话,小人只瞥了一眼。我想,他没留长须,只长着小胡子。”
狄公说:“好,阿牛!你就多回想回想过去的事,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对你早早洗清罪名是有好处的。听见没有?”
三人回到衙厅,狄公对洪亮和马荣说:“阿牛的话不像是谎言,他是被别人做了圈套,拿来顶缸的。把他暂时关在监牢里,反而更安全些。洪亮,你告诉方班头,这案子推迟到明天再审。至于现在,我要放松一下,今天是大夫人的寿诞,我答应同妻妾内眷们一道用午宴的,得赶快去同她们喝上一杯。午后,洪亮与方班头同我一起去那座荒废的紫云寺,察看一下谋杀两个人的现场。至于你,马荣,我希望你到城西北的北寮一带走走,那里鞑靼、回纥与各个境外部族杂居。由于凶手用的是鞑靼大斧,他很可能是个鞑靼人,或者同他们交往密切的汉人。你还必须学会如何使用那把曲柄双刃斧,就像那凶手用得那样熟练。多到那些痞子出没的下等小酒馆去打听打听,遇到问题考虑得周全一些。”
“放心,大人!我会做得很好的,”马荣急切地说,“我去找图尔比!”
马荣如此表态,反而叫洪亮不甚放心,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狄公一眼,但谨慎地没有多说什么。原来图尔比是个回纥妓女,半年前马荣曾不顾一切地同她相爱过。但这段恋情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则图尔比喜欢带臊味的奶茶,又极少洗澡,似乎从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洗濯干净,这不同的风俗习惯很快就让马荣觉得难以忍受;二则他又发现图尔比早就有了个相当固定的情人,那是个赶骆驼的胡人,两人生过两个孩子,所以他体体面面地同那风尘女子分了手。他用自己的积蓄替图尔比赎了身,代她盘下一个汤馆做谋生之业,安排她和赶骆驼的蒙古人举行了婚礼。马荣还身为大恩人出席了图尔比的婚礼宴席,他通宵达旦地大吃烤羊肉,痛饮蒙古烧酒,弄得酩酊大醉,宿酲难醒。因而,这段风流故事差不多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