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大唐狄公案·叁(45)
劳掌柜被带到了书案前。狄公厉声斥道:“劳二郎,在浦阳,你苦心经营,把自己装扮成童叟无欺的商贾、洁身自好的君子;而在武义,你却欺行霸市,私养外室。你的斑斑劣迹,尽在本县掌握之中。你到底做了何种恶事,胡大魁会替你一一道来。以本县之意,你倒是从实招来得好!快讲,八年前与包王氏勾搭成奸的人是不是你?”
“是小人,”劳二郎颤抖着声音,答道,“求大人——”
婵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她站起身,握紧双拳,瞪着劳二郎,大睁的两眼似要喷出火来。劳二郎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嗫嚅着双唇不知所云。突听婵娟狂叫一声,喊道:“你这个肮脏小人!我真是糊涂,蒙蔽了双眼,竟会听信你的鬼话!老天爷啊,你罚我下地狱吧!你对我娘也耍了这套把戏,啊!我真傻,怕那小鬼头会告诉你我和胡大魁私下相会的事,就把那把真剑放在了上面!我还要杀你呢,你——”
劳二郎体如筛糠,抖成一团。婵娟扬起细长的十指,向劳二郎扑去。两名衙役急忙上前扭住了她的双臂,她连踢带叫,活像一只野猫。狄公长叹一声,望着衙役把她押了下去。
她的双亲不相信似的望着她,随后做娘的失声痛哭起来。
狄公在桌上敲了敲指节,说道:“明日本县要在大堂之上审问包氏婵娟,听其将作案始末细细供来。至于你,劳二郎,本县要严厉追究你以往的劣迹,不把你关个十年八载决不罢休。胡大魁,本县判你刺配北疆,在军中服苦役一年。你所值几何,到彼处一试便知。再者,日后还可望编入军中,做个正经兵卒。”
他转向班头,补充道:“把这两名犯人押回大牢。”
王氏已止住了哭泣,此刻她低垂眼帘,一动不动,呆呆地坐着。包信焦虑地望着她,一张喜怒分明的脸上,皱纹又加深了几分。
狄公默然无语,静默地望着这对夫妇。过了一阵,他柔声说道:“艰难时世,命运多舛。你们的女儿忍受不了这份困苦,让本应是天真烂漫的姑娘,却有了蛇蝎一般的心肠。这意味着一天之内,你们接连失去了两个子女。但岁月流逝,终将医治你们的创伤。你们二人尚在中年,伉俪情深,对这梨园行当又至爱不渝。这双重眷恋,必将是你们终生的支柱。未来的岁月看似漆黑一片,但是记住,最黑暗的时刻过后,便是明亮的日光。”
听罢,二人站起身,深施一礼,相携离去。
胡洋译
跛腿乞丐
这个案件告诉我们,狄公为何在元宵节的家宴上姗姗来迟。元宵节是持续多日的春节庆祝活动的终曲,节日当晚要摆一桌家宴,由主妇们求神问卜,算算新的一年运道如何。这个故事发生在浦阳县,故事的后半段提到了一位脾气怪异的罗县令,他是狄公的同僚,浦阳邻县——金华的县令,读过“铜钟奇案”的读者对他一定不会感到陌生。这里讲述的是一个乞丐的悲惨命运,故事中也出现了罗县令的身影。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狄公长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座椅上。他抬起酸涩的双眼,向后花园望去,在那里,在渐浓的暮色中,他的三个小公子正在嬉戏。他们在枝头上挂起点亮的灯笼,灯笼上还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
这一天是元宵节,一月的第十五天,人们喜气洋洋地把各式各样的纸灯笼挂在屋外,整个县城都笼罩在喧嚣喜庆的气氛中。花园另一侧的园林在今日对游人开放,狄公听见从那里传来游园民众的阵阵笑声。
浦阳县城一片繁荣的景象,狄公已在此做了一年的县令。整整一个下午,浦阳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县衙大堂后的狄府,恭祝县令老爷在这个喜庆佳节万事如意。狄公把乌纱帽往脑后一推,用一只手遮住脸。他不太习惯在白天喝这么多酒,因而感到有些头晕。他探身向前,从小茶几上的一只花瓶里抽出一朵盛开的白玫瑰,据说这种花的香气可以解酒。他深吸了一口玫瑰花清新的芳香,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最后一位客人的身影。此公姓林名醉,是金市的行首,他那尊臀似乎粘在了椅子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去见女眷之前,狄公要洗漱、更衣,好使自己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三位夫人面前。此刻他的三位夫人正监督着仆人们准备节日的家宴。
花园里爆发出一片笑闹声,狄公抬眼四顾,发现两个大点的男孩子正在争抢一只大红灯笼。
“快进来洗洗身上!”狄公对他们叫道。
“阿魁想独占我和大姊姊做的漂亮灯笼!”他的大儿子愤怒地嚷道。
狄公正想再下一遍命令,却从眼角扫见厅后面的一扇门被打开了。他的军师洪参军,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狄公注意到参军又苍白又憔悴,忙说道:“洪亮,坐下喝杯茶!我今日将衙内所有的政务都交给你办理,心下甚是不安。我本该在客人走后到文案馆去处置公务,但林员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他刚走。”
“大人,今日没有什么要事。”洪亮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和狄公都倒了一杯茶,“在下遇到的唯一困难是书吏们无法安心于公务,他们的魂儿都让节日里的神仙们给勾走了!”
洪亮坐下来喝了口茶,他用左手的大拇指仔仔细细地捻弄着两撇粗硬的灰胡子。
“嗯,正当元宵佳节,”狄公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放回桌上,“只要没有紧急公务,稍稍松懈一次也无妨。”
洪亮点头称是。“正午前北城区的守卫到文案馆禀告说,一个老叫花子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头部撞到井底的尖石而身亡。那口井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离林员外家不远。衙内的仵作查验尸体后证明叫花子系失足落井而死。可怜的老东西,死时身上只挂着几块破布,披头散发,连顶帽子也没有。他是个跛子,定是早上出来乞讨时不慎被绊了一跤,跌进了井里。丐帮头儿申八不认得此人,这可怜人定是从邻县来的,想趁过节在这里讨些美食。若没人来认尸,我明日便找人把他埋了。”
狄公眼睛一扫,看见了他的长子。这小子正拖着一张太师椅在厅前空地周围的柱子间钻来钻去。狄公怒喝道:“把椅子放下,照我的话去做!你们俩也一样!”
“遵命,父亲大人!”三个小子像一起唱歌似的答道。
望着他们跑开了,狄公这才对洪亮说道:“告诉更夫把那口井盖好。要再三交代他,这帮家伙应该把各自负责的街道好好整治一番。还有,今晚来我府上吃顿便饭,我与家人都盼望你来,洪亮。”
洪亮感激地笑着,躬身称谢。
“我现在就到文案馆把门锁上,大人!再过一刻我就到您府上。”
洪亮走后,狄公想到自己也该去换件衣服,把这件硬邦邦的绿缎官服脱下,换上舒适的居家衣衫。但此刻厅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很想再喝杯茶,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静,所以不愿意起身。外面的花园里也已安静下来,人们都回去用晚膳了。不过用罢晚膳,他们又会涌上街头,或观赏花灯,或在路边的小酒馆里欢饮美酒。狄公放下茶杯,想到也许今晚不该给马荣和另两名侍卫放假,因为夜深后,歌坊妓馆可能会有争斗。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班头,值夜的衙役需比往日增加一倍。
他又一次伸手去拿茶杯,却陡然停在了半空,两眼紧紧地盯着厅后出现的黑影。那是一个高个子的老人,隐约可见他衣不蔽体,光头无帽,长长的头发披散在两肩。他一瘸一拐、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手里还拄着一根弯头拐杖。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狄公,只是弯着腰,自顾自地走过了他的身旁。
狄公想喝住他,问他未经通报便擅入官邸,居心何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房,使他动弹不得。这老人身形飘忽,穿墙而过,无声无息地沿着阶梯走入花园。
狄公一跃而起,向通往花园的台阶跑去。“回来,你!”他生气地喝道。
没有回音。
狄公走下台阶,踏进月光笼罩下的花园里。四周悄无人迹。他迅速搜索了沿墙栽种的灌木丛,却一无所获。那扇通向园林的边门像往常一样紧紧地锁着。
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连忙裹紧了外衣。是那死去乞丐的鬼魂飘忽而来。
片刻,狄公恢复了镇静。他蹭地转过身,回到大厅,沿着半明半暗的走廊向前面的书斋走去。守门人已在门口挂起了两盏红艳艳的灯笼,看见狄公进来,忙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狄公心神不定地草草回了个礼,就径自穿过大堂的中庭走进了文案馆。
书吏们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洪亮还就着一支蜡烛,整理着书案上的公文。看见狄公走了进来,他一脸诧异。
“想来想去,还是来看看那个死去的叫花子吧。”狄公若无其事地说道。
洪亮马上点亮了一支蜡烛,领着狄公穿过昏暗、空荡的长廊,来到大堂后面的牢房里。牢房的松木桌上放着一具瘦弱的躯体,上面盖着芦席。
狄公从洪亮手里接过蜡烛,示意他移开芦席。他高举蜡烛,凝视着那张毫无生气的憔悴面孔。但见其两颊凹陷,上面刻着深深的皱纹,却没有乞丐们常见的粗糙的皮肤。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乱蓬蓬的长发里夹杂着几缕银丝,两撇短髭下是薄薄的嘴唇,由于死神作祟,此刻其嘴角呈现出一抹诡谲的笑容。颌下无须。
狄公撩开死者下身的破布片,指着那条变形的左腿说道:“他的膝盖定是曾经断裂过,接的时候又马马虎虎,所以接好后便成了明显的跛足。”
洪亮从屋角拿起一根长长的弯头拐杖,说道:“因为他身形高大,所以必须用拐杖支撑着行走,这是在他身边发现的,也落在井中。”
狄公点了点头,他试着抬起尸体的左臂,但没能成功,因为尸体十分僵硬。他弯下腰,审视着那只手,又直起身来,说道:“洪亮,看看这个!肌肤柔软,没有老茧,指甲很长,且保养得甚好!把尸身翻过来!”
洪亮把尸体翻了个身,狄公研究着尸体后脑勺一处深深的伤口,过了片刻,他把蜡烛递给洪亮,自己则从袖筒里掏出一方纸巾,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沾着血迹的白发。他在烛光下仔细地观察着纸巾,然后递给洪亮,简短地说道:“看到这些细沙和白色小沙砾了吗?井底不会有这些东西的,是不是?”
洪亮迷惑地摇了摇头,缓缓地答道:“是的,大人。我想,井底大都是些烂泥。”狄公走到桌子的另一端,看了看那双光脚,很白,脚后跟也很柔软。他转向洪亮,厉声说道:“恐怕仵作察看的时候心思不在尸体上,而是在今晚的餐桌上。这人不是叫花子,也不是失足落入井中,他被人扔进井里时早就断气了。扔他进井之人便是夺他性命之人。”
洪亮点头称是,他悔恨不已地揪着自己短短的灰色山羊胡,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凶手剥光了他身上的衣服,给他套上乞丐的衣裳。我本当一见到尸体就该对他破衣服里的光溜溜的身子产生怀疑的,冬日的夜晚极其寒冷,就算是身无分文的乞丐也会在外套里再穿件衣裳的。”他又看了看那处伤口,说道:“大人,您看他头部是否受到过棍棒的袭击?”
“有此可能,”狄公捋着又黑又长的美髯,答道,“近日衙门可曾有人来报过失踪?”
“回大人,有!昨日林员外送来一张陈条,说他府上的私塾先生王虚照例放假外出,本该两日前回府,可至今仍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