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大唐狄公案·叁(27) - 大唐狄公案 - 荷高罗佩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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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大唐狄公案·叁(27)

狄公盯着墙,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那头蓬发还在墙头上兀自挪动着。狄公屏住了呼吸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可怕的东西。突然他忍俊不禁,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是月光捉弄了他,原来是个小东西在拖曳着一丛野草。

狄公走过去,拨开了那丛野草,是只小乌龟,愚钝地眨着一对小眼睛,责备似的看了狄公一眼,便麻利地将头和爪子都缩进了龟壳里。“原来是你这个捣蛋鬼。”狄公对着小乌龟说道,“你倒会玩,弄得我虚惊一场。”

这个鬼怪的地方攫着狄公的心,他只好故作镇静,和小乌龟说着话,给自己壮胆。狄公望了一眼房后那片黑黝黝的林子,无疑,那就是河神娘娘的圣地,菩提树林了。皎洁的月光下,林子里一片静谧,树叶一动也不动。

“这里可不是我们待的地方。”狄公对乌龟说道,“还是随我回衙门的后花园去玩你的把戏吧。”他掏出一块汗巾,将乌龟包好,系上开口,装入袖中,然后纵身跃过墙头,回到了花园里。狄公到楼阁门口拿起了那两把用手帕裹好的刀,朝那楼阁又看了一眼,这才走出了花园。

出得宅门,狄公仔细地观察这个通道,发现外墙上都上了栅栏,显然是这宅子主人的防范措施,以防土匪打劫。狄公摇了摇头,离开了近水居。好在提着灯笼,狄公毫不费力地循原路返回了白石桥村。

街市上仍旧是一派欢乐景象,百姓们还在兴头上,并没有回去安歇的意思。他叫人领着找到了里正,表明了身份。里正诚惶诚恐地按照狄公的吩咐,派人去收那女尸,又派了十几个团丁去那近水居守护到天亮。狄公吩咐完毕,从铁匠那里牵出坐骑,将袖中的两把刀和那只乌龟放入了鞍袋里,这才打马回城。

尽管已亥时中,浦阳城南门的守兵还给三五成群返城的百姓们留守城门。返城的百姓每人都要交给城门军校一张长方形的竹牌,上面写着数字。因为是端午节,百姓们要出去观看龙舟赛,自然会晚点回城,所以狄公特地如此安排。每个要在关城门之后入城的百姓出城时都须领取一张这样的竹牌,作为本城百姓的凭证。没有凭证的就须先报上姓名、职业和住址,验明之后,还要交上五个铜钱,才准入城。

那军校见飞奔而来的正是他们的县令,赶忙喝令士兵大开城门。狄公勒住马,问道:“适才可有个受伤的汉子入城?”

那军校将压得很低的头盔向脑后推了推,为难地说道:“大人,这可就难说了,我们无暇仔细察看每个入城的人。这一群一群的——”

“知道了。即刻起,你必须仔细查验每个入城的百姓,见有新受刀伤的汉子,不问是谁,立即抓来见我。派人打马到另外三个城门处,传达同样的命令!”

狄公继续打马往前走。街上仍挤满了欢快的人群,酒肆里的伙计以及各类小摊贩忙得正欢。狄公策马向城东走去,他记得寇元亮的府邸就坐落在那里。值日的军校恰好知道寇府,见狄公询问,便立即把狄公领到距东城门不远的幽静而宽大的寇府。到了门前,狄公下了坐骑,那值日的军校赶忙走上台阶,在朱漆大门上叩了几下。

开门的正是寇府的老管家,闻听县令驾到,忙不迭地跑入内宅禀报。寇元亮正在闭目养神,听说县令到访,一时竟乱了方寸,慌忙跑到前院,忘了寒暄,连礼数都不记得了。他激动地问道:“狄大人驾到,想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出了点事。能否进堂内说话?”

“这是自然,大人!我真是太……大人驾到,未能迎接,又疏于礼数,望请见谅。”寇元亮懊恼地说,赶忙躬身让狄公往内堂走去。狄公穿过七弯八绕的长廊,来到了一间大书房,房内疏密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古董。二人在八仙桌旁分宾主落座。狄公单刀直入地问道:“寇员外的二夫人可是名唤琥珀?”

“回大人,正是。她有什么事吗?她吃罢晚饭就去办一件事情,到现在尚未回来。怎么——”

仆役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寇元亮止住了话头,站起身来执壶倒茶,狄公便抚摩着胡须,借机审视他那张脸。寇元亮重新落座后,狄公才严肃地说道:“寇员外,真是不幸之至,琥珀夫人被人杀害了。”

寇元亮霎时脸色惨白,睁大了一对惶恐的眼睛,呆呆地盯着狄公,半晌才说出话来,连连问道:“被杀了?怎么可能?是谁干的?在什么地方被杀的——”

狄公摆了摆手,说道:“寇员外,至于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自当知道答案。因为正是你叫她到那个偏僻的地方去的。”

“偏僻的地方?什么偏僻的地方?天啊,她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我恳求她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我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可她偏——”

“寇员外还是从头说起吧。”狄公又打断了他的话,“莫急,先喝口茶。这事自是令你十分震惊,但你必须和我说明内情,不然这杀害琥珀夫人的恶棍可能就会逍遥法外了。”

寇元亮喝了几口茶,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些,又问道:“是谁杀害她的?”

“一个男子,尚不知是谁。”

“如何杀害的?”

“一把匕首刺进了胸膛,倒没受什么罪,当即死去。”

寇元亮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道:“这琥珀是个奇女子,大人。她对鉴定古玩有非凡的眼光,而尤以金石见长。她总是帮我鉴赏古董,研读有关文字,真是个绝佳的伴侣……”

寇元亮颓丧地望了一眼右侧靠墙的黑漆雕花古董架,扫了一眼架上所摆放的极有品位的瓷器、玉器等古玩,接着道:“这些都是她一手布置的,还分门别类,逐一登记。四年前,我买进她时,她还目不识丁,我教了她一两年后,她已能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寇元亮说着说着又哽咽了,垂下头,双手捧着脸。

“你从何处买到这女子的?”狄公轻声问道。

“她本是董一宽老员外府上的一个婢女。我——”

“董一宽?”狄公禁不住叫了起来。那不是那个闹鬼大院厅堂里悬挂的牌匾上的落款吗?琥珀曾说她和她要见的那个人都对那个地方了如指掌。想到这,狄公接着说道:“那董一宽该不会就是那被害秀才董迈的父亲吧?”

“大人说得正是。琥珀从小就没了双亲,是在董家长大的。董老夫人对她极其宠爱。四年前,董老员外被迫变卖了家产,他想为琥珀找个妥善的栖身之处,便把她给了我。我膝下并无子嗣,便用四锭金子将她买下,本想收她做个螟蛉之女。没想到她出落得越发标致,翩若惊鸿,秀如晚霞,亭亭玉立,恍若仙女一般……”寇元亮说到这,搓了搓手,继续道,“只因拙荆……患有痼疾,两年前,我娶了琥珀,收作偏房。当然,我的年纪是大了些,可我们雅趣相投——”

“这点我明白。那么,你说派她去办一件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寇元亮缓缓地喝完了那杯茶,答道:“大人,事情是这样的。琥珀认为董迈是个有用之人,遂将他举荐给我,让他帮我搜集古玩。当然,琥珀很了解董迈,因为他们打小一起长大。两天前,琥珀跟我说董迈搜集了一件极为罕见而价值连城的宝物,是一个……一个花瓶。那花瓶精美绝伦,开价十锭金子。琥珀说,其实际价码要两三倍都不止。这件宝物久负盛名,许多收藏家对之垂涎欲滴,因此,董迈不想让人知道他要将此宝物卖与我。琥珀说,董迈答应今夜龙舟赛后,在一个他们两人都知道的地方将那宝物交与她,但琥珀执意只身前往。我想让她告诉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毕竟一个女子,只身一人,又身带重金……但她不肯透露,总是说让我放宽心,万无闪失……可今晚我见董迈死了,就知道她要白等了。本指望等我回到府上时,她已经回来了,可是她并未先行返家,我心里渐渐忐忑不安起来,却毫无办法,因为我连他们在哪里会面都不知道——”

“这我可以告诉你,”狄公道,“他们会面的地方就在白石桥村附近树林里,那幢董老员外废弃的空宅里。琥珀不知道董迈已经遇害了,这笔交易另有人知情,这个知情者取代董迈去了那里,也就是他杀了琥珀,抢走了金子和那个……那个花瓶。寇员外刚才说的是不是花瓶?”

“那幢废弃的空宅?老天爷,她为什么……这地方她是很熟悉,可是……”说着,他垂下了眼帘。

狄公审视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人们为什么说那个地方闹鬼?”

寇元亮抬头看了看狄公,很是惊愕。“闹鬼?那是因为那里是菩提树林。很多年前,那里是一片树木繁茂的泥沼地,那条河也比现在宽阔许多。那一带是祭祀河神娘娘的中心地,远近的渔民和船夫们都要去那儿朝拜。那时,菩提树林很大,林中建有一座漂亮的庙宇,里面的莲花宝座上供奉的正是河神娘娘的大理石雕像。当时,每年都要杀一个貌美的后生在祭坛前祭祀河神娘娘。后来,开凿大运河正经过这里,树木被砍伐殆尽,只有娘娘庙周围的那一小片树林没有动,为的是尊重当地百姓的风俗习惯,但官府明令禁止用人牲祭祀。第二年,这里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地震,毁坏了神庙的一隅,庙里的住持和两个小童也未能幸免。人们说,这是河神娘娘动了怒。因而,人们废弃了那座旧庙,在白石桥村的堤岸上又建了一座新庙,于是进出菩提树林的路径很快便荒草萋萋了,打那时起就无人敢再问津此地。这菩提树林因盛产蓍草而得名。大人您应知道,蓍草根须药效很强,在药市上能卖上很好的价钱,但那些采集药草的人还是不愿进去冒这个险。”

寇元亮蹙了蹙眉,好像忘了话头。他轻咳了几声,给两个茶杯都斟满了茶,继续说道:“那是十年前,董老员外开始在菩提树林旁建造那幢宅邸。当地百姓都说不可,并告诫他说,在圣林附近动土实在是荒唐之举。他们拒绝为他出工,说如果再不停工,娘娘定会震怒,那样天就要大旱,灾难就要降临。可是董老员外这人非常倔强,他是北方人,并不信河神娘娘,便从外乡招募工匠,建起了这幢宅子,随后就举家迁入,并在那里存放他的青铜古董。我去他那儿看过几回,他的青铜藏品实在是不同凡响。大人知道,现在上好的青铜礼器已不多见,说起来这真是可惜……”他欲言又止,不胜悲切地摇了摇头,然后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四年前的一个夏日,天气又热又燥,到了晚上,董老员外一家坐在东院楼阁前面的花园里纳凉。突然,那白娘娘就在他们对面的菩提树林中出现了。这事是董老员外后来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情景极端可怕。白娘娘只穿一件白裙,上面还血迹斑斑,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举着一双血糊糊的手向他们奔来,嘴里还尖声号叫。董老员外一家被吓得都跳了起来,狂奔逃命而去。这时,电闪雷鸣,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从天而降。董老员外一家跌跌撞撞地奔进了白石桥村,浑身湿透,全身衣服被树枝荆棘刮得破烂不堪,狼狈得都不成人样了。”

“这样一来,董老员外自然决定放弃这幢宅子了。可是祸不单行,第二天,他便获悉他在京师开的商号已倒闭,遂决定立即将那宅子和那块地产卖与京师一个有钱的药材商,回到故里去了。”寇元亮突然停住了。

狄公捋着他那长髯,专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狄公开口问道:“这一切琥珀自然清楚,那为什么她今夜还要去那闹鬼的宅子冒这个险呢?”

“大人,她并不相信那宅子真的闹鬼。她认为,那鬼魂作祟只不过是地方的百姓为了吓走董老员外而耍弄的把戏。再者,身为女子就更不用害怕了,因为白娘娘是孕育万物的神灵,是女子的保护神,因此,向来只有男子被用来祭祀,并无女子被害之理。”

狄公点头称是,他啜了几口茶,放下茶杯,突然绷起面孔说道:“寇员外,你指使琥珀去为你办一桩冒险差事,结果她被人残害了。我要问你个贪生怕死的怯懦之罪,叫你对此事负责。你还敢在本县面前夸夸其谈什么古董花瓶,真是一派胡言!别插话!你真以为我那么无知,竟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吗?我大唐根本就没值十多锭金子的花瓶!快快如实说来,琥珀到底要为你买进什么?”

寇元亮被狄公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忐忑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最后,他好像下了决心,不放心地看了看紧关着的房门,然后俯下身来,凑近狄公的耳边,嘶哑着嗓子,低沉地说道:“就是那颗御珠!”

狄公很是震怒,目不转睛地看着神色慌乱的寇元亮,突然,他用拳猛地一击案桌,厉声喝道:“咄!大胆的寇元亮,竟敢编造御珠的鬼话来蒙骗本府,还不从实招来!那御珠一事是我在襁褓中听到的故事,是奶娘用来哄我入睡的把戏!”

狄公生气地捋着长髯。

寇元亮重新坐下,用袍袖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郑重地说道:“在下万不敢蒙骗大人,这确有其事,我可对天发誓!琥珀见到了那颗珍珠,有鸽蛋般大小,整个呈椭圆形,晶莹剔透,白光四射,真是举世无双,但凡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那董迈有没有跟你讲他是如何将这旷世珍宝弄到手的传奇故事?”狄公挖苦地问道。

寇元亮欠了欠身,赶忙答道:“大人,董迈是从一个贫寒的老妪那里得到这颗珍珠的。那老妪就住在他租住的阁楼附近,董迈曾帮过她大忙。老妪为了感谢董迈,临死时将这颗珍珠给了他。老妪已孑然一身,临死前终于将她家整整三代人严守的秘密吐露了出来。”

“现在又多出个三代人严守的秘密。”狄公无可奈何地说,“也好,我就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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