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鞠躬尽瘁(15)
谯周呆了一下,他本以为诸葛亮必有话说,没曾想竟是这样简单如白水的几句话,他不愿意就此罢手,乞求似的说:“丞相一生跌宕,数十年历经沧桑,饱尝人世甘苦悲喜,当真无话么?”
诸葛亮疲惫地摇摇头。
谯周想再求告一句,可诸葛亮把脸转向里侧,再不肯说一句话。
“丞相……”谯周小声地喊着,他还想尽最后的一点努力,将诸葛亮心中的话掘出来。
诸葛亮仍是没有动,安静得仿佛睡着了。
“谯大人,有什么要紧话明日再说吧,让丞相歇歇好么?”修远在旁边劝道。
谯周沮丧无奈,只好告了叨扰,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这个谯周,真是啰唆!”修远嘟囔着。
姜维望了一眼谯周的背影:“谯允南著于史载,也真是痴!”他转身对诸葛亮说,“丞相何不赠他数语,也省得他问个不休!”
诸葛亮幽淡地一声叹息:“生前身后,万般皆空,何必多说。”
诸葛亮把生死看得太透彻,前生辛劳,死后灭寂,后世人怎么评价,如何断言,都非关己事,黄土下埋葬的不是他,只是一个死去的躯壳,让那躯壳去承受千秋功罪,再无喜怒怖憎。
他宁静地一叹,慢慢地看住姜维:“退兵一事安排如何?”
姜维肃了神色,说道:“已安置妥当,各营皆在整肃士卒,只等退兵号令一下,则可依次退却。”
诸葛亮满意地点头:“那便好。”
姜维犹豫着,到底是咬着牙说了出来:“丞相,虽各营皆服膺中军退兵之令,但维怕有人不听号令,若是不肯退兵,却将如何处分?”
不用说是谁,诸葛亮已经体会出来,他默然有顷,一字字很慢地说:“若有人不听号令,非常事当以非常法决断。军务紧急,社稷为重,可当机立断,必要时,可杀!”
“是!”姜维答应着,心却怦怦乱跳,手指头绞了一绞,深深呼吸着,才把那紧张压了下去。
诸葛亮仰躺着闭了会神,又慢慢睁开眼睛,灯光莹莹地映入眸子,像是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
“先生,睡会儿么?”修远牵起被子,给诸葛亮细细地盖好。
诸葛亮微微喘息着:“等人,不睡了。”
“等谁呢?”
“李福……”
修远一阵诧异,李福三天前奉诏赶来五丈原,领了诸葛亮的遗表,聆听了丞相遗言嘱托,昨天午后便离了军营。算算日程,多半已穿入秦岭栈道,他既已是走了,怎会再次返回呢?
他没有细问,劝道:“等人也可以睡一觉,他来了,我叫你吧。”
诸葛亮仍是摇头:“不,睡着了,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修远拈着被角的手一抖,剧烈的眩晕让他差点站不住脚,他躲在光影里看了一眼倦怠虚弱的诸葛亮,一颗心几乎凉透了。
诸葛亮缓缓地挪动着目光,从灯光闪烁的帐顶一点点望向外帐,在那面硕大的地图上停住了:“劳烦你二位,把那图本挪进来。”
姜维和修远应承着,出得外间取下地图,两人一人握住两个角,侧着身子将那硕大的地图抬到了里帐。
“先生,放哪里?”修远问。
诸葛亮从被底滑出手,轻轻一点:“地上吧。”
巨大的地图像天空坠落的一片云,缓缓地覆盖了整个地面,图本上纵横交错的山川河流仿若邈远星河,城镇市坊好像点点繁星,而长安就是最明亮的一颗星,在无垠的苍穹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诸葛亮向修远看了一眼,修远站了过去,他扶着修远的手坐起来,身体朝外倾倚着,紧紧地盯着那幅地图。
缠绵流淌的渭水,是一条褐色的粗线,渭水两岸用墨笔落下了无数的地名,陇西、天水、陈仓、咸阳、周至、武功,最后是长安。
长安用红墨书写,鲜艳的红色在地图上绽放,像是盛开的一簇玫瑰,在整面地图上显得格外醒目。而黑色的五丈原像繁花旁坠落的微尘,在地图上两地离得很近,一根拇指就能将它们连起来。
“真近……”他低讷着。
姜维蹲了下去,手掌轻抚着褐色的渭水:“丞相,你在看长安么?”
诸葛亮没说是不是,他衰微地叹了口气。
“有一天,定让长安插上大汉的旗帜!”姜维自信地说,眼睛明亮得像落了一颗星辰。
诸葛亮发出了一声涩涩的笑,这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似乎并没有让他感到振奋,反而滋生了更深的哀伤。
长安,那座他一生都踏不进的城市,听说有高高的城楼,通衢大道又宽又直,街道上行人如织、商贾云集,美人的发鬓挽得很高,像一朵朵高天的青云。那里的人急匆匆地走过,衣袂飘飞起来,彼此连成一大幅锦绣如花的幕布。长安,说不出的繁华富庶,那是大汉的故都,是一个梦,美丽得让他毕生上穷下碧,不舍追求的梦。
梦,就该醒了吧。
“伯约,”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倘若一朝百事差谬,避之可保生,迎之或罹难,你择其一而从之吧。”
姜维怔住,他尚不能明白诸葛亮话中的深意,因为他看不到将来的事,他茫然无所措地出起了神。
诸葛亮把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再次凝视着那面地图,长安,那红色的长安像绚丽的火把一般映入了眼里,光芒闪烁着、闪烁着,熄灭了,他倒了下去。
中军帐沸腾了,刹时,满帐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悲痛的哭喊声、衣料的摩擦声,无数的鞋底踏上铺在地面的大地图,盖上了一行行杂沓的脚印。
五个成都少府的医官扑到了床边,有的按住诸葛亮的胸听心跳,有的摁住他的人中死命地掐了下去,有的从腰间的医袋里抽出银针,有的掀开被子拖出他的手诊脉。
“参汤!参汤!”有人喊叫道。
一个太医惊醒了,疯了一般冲出去,从外帐的火炉上捧起一钵正炖得汩汩冒泡的参汤,也顾不得是否烫手,手忙脚乱地抱着就往里帐冲。可一是心慌,二是烫手,脚下没留神,竟自一个踉跄,只听“当啷”一声,那钵参汤直摔了下去,陶钵跌成了七八瓣,冒着热气的汤液洒了一地。
“哎呀哎呀!”太医一面喊叫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捡,好不容易在一块碎片上发现没有流干的参汤,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将那残剩的汤盛了,捧着奔到床边。
诸葛亮的牙关咬得很紧,汤灌不进去,太医们被逼得急了,干脆用勺子抵住牙齿,硬生生地撬开,强行把参汤倒进去,那土黄的药液只有很少流入口中,大多都顺着下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