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出师北伐(16)
黄月英心里疼得早如翻江倒海,这就是她的丈夫,是一个国家的丞相,亦是这个国家赖以存在的希望。他生来便只属于残酷的历史,属于壮美的山河,属于永存的誓言,就是不属于一个小家,不能担当一个寻常的父亲和丈夫的角色。
她至此完完全全体会了,当年在她嫁给诸葛亮之前,父亲告诉过她,诸葛亮非寻常人,一生必将历无穷难,遭无穷苦,受无穷险。可她心甘情愿嫁了他,心甘情愿做他身后安静守候的女人,承受他的苦难,忍耐他一次次的远别,这仿佛是她的使命,他担当国家,她却担当他。
她虽然难过,却不肯流露出来,她用鼓励的语气说:“你走吧,家里的事,你放心,南欸、果儿都有我。”
诸葛亮感激地握住妻子的双手,这是他的幸运,黄月英是上天赐给他的女人,知礼、不争、懂事,使他得以安心做事,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
“走之前把名字取了。”黄月英笑道。
诸葛亮也是一笑:“我已想好了。”
“是什么?”
诸葛亮不言,他见面前的木案上有一卮水,伸出指头轻轻一蘸,在案上写了一个“瞻”字。
“瞻?”黄月英喜道。
“嗯,是瞻,”诸葛亮缓缓道,目光悠远深沉,“慎终谋远,以望远志,故而为瞻。我希望他日后立远志,有远图,篡承熙绩,克明俊德,勿为庸人也。”
“我却希望他做个寻常人。”黄月英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可不能学你,天生劳碌命。”
诸葛亮忽地笑了:“好,就做寻常人。”
那字在案上慢慢化开,像刚结出的花骨朵,在人生的短暂旅途中烙下第一个痕印,饱含着一个父亲的殷切期望。
三日后,诸葛亮踏上了二次北伐的征程。
这一次,诸葛亮走得很平静,没有首次北伐时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亦没有喧嚣的鼓吹仪仗,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由太常代表皇帝念了一篇出征祝文,而后诸葛亮跪拜受旄钺、羽盖鼓吹,仪式做足了,明面上显出皇帝对北伐的重视。而其实那天,皇帝窝在宫里和一群宦官博局,黄门将丞相出征的消息传来,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眼皮也不抬一下,迅速把自己拖入热火朝天的欢乐中。
皇帝把满手的五木棋子都撒了出去,“当啷”的敲击声像撞破了一颗心,宦官们忙乱地满地抓棋子。皇帝瞧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颇觉得有趣,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那笑一旦爆发竟自再也收不住,笑着笑着,眼角有透亮的水光倏忽滑落,他却抹着眼睛笑道:“风可真大呢!”
在皇帝那亦痴亦狂的笑声中,丞相出征的车马已缓缓地驶出成都北门,沿着平整宽直的驰道一路向北。这条道是昭烈皇帝初入蜀时,耗万人之力修凿而成,由成都一直延伸到入蜀的要隘白水关,沿途遍作传舍、亭障,既为旅途来往之便,又为军事防卫之用。若是国家一旦有警,一日之内,烽火之信便会传入国家都城。
当年开凿此路时,朝内朝外一派非议,有抗争激烈者不惜泣血公门,控诉此举是为疲敝民力,乃稗政也,应该立即废止,还民休息,甚至说出秦始皇修阿房宫致使二世亡国的悚骇言论。昭烈皇帝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杀了一拨人,关了一拨人,黜了一拨人,硬是在那汹涌澎湃的反对声中辟出一条通衢大道,把成都和边关要塞紧紧地联系起来,将随时可能到来的危机裸呈在国人面前,时时警醒蜀汉的君臣百姓,敌人就在看得见的前方,险峻高山挡不住他们,偏安一隅拦不住他们,唯有自己不思进取的懈怠才会招致灭顶之灾。
道路竣工的那一日,昭烈皇帝对群臣说:“忧患亡国,则国不亡,安逸太平,则国亡。”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没有前人筚路蓝缕,怎么能有后人行走在康庄之道上的荫福平安?
昭烈皇帝很喜欢西门豹治水的故事,他常常在与群臣朝会时,念及西门豹的传世名言:“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
他把西门豹的这段话镌起来,挂在壁上的显眼处,经常诵读,还当作赐给大臣的礼物。有人只当是个寻常的赏赐,和什么蜀锦名刀一样,压根没当回事,可诸葛亮比任何人都理解昭烈皇帝的苦心。
行大事者,往往饱受非议,世人习惯持目论而驳远谋,为一时之快忽百世之利。高瞻远瞩的人总是孤独的,生前遭着纷争反对,身后遭着口诛笔伐,背负千万人的指摘是他宿命的苦难,可不能因为有了非议便轻易放弃。
那就由着他们说吧,为了百世之利,不得不在骂声中执着上路,所有的反对争议都可以抛舍。
诸葛亮轻轻地握紧了手掌,像把某种坚韧的信念攥实了。
成都城已离得越来越远,霜色的雾罩下来,迷蒙了城市的轮廓,一切都缥缈起来,宛如一道盘桓在时间之外的目光,默默地倾诉着过往的坚持,无怨亦无悔。
便是死亡也不能扼杀他们坚持的勇气。
强攻受阻丞相退兵诱敌投上所好阉人借机献媚
大雪如泪倾崩,白茫茫犹如苍天塌陷,听得大片的雪花沙沙地飘落,好似残叶坠水,北风呜咽,一阵紧似一阵。
大雪中的陈仓城肃杀如枯井。
硕大的旗帜在寒风中瑟瑟战栗,发出呼啦啦如划桨般的声音,大颗大颗的雪粒不断地扑上去,让那墨黑的“魏”字只剩下些微残肢。
铺天盖地犹如狂泻情绪的大雪让陈仓城沉陷在一派荒寂中,恍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死寂、空洞、惨白、枯萎,可若把视线放低一点,会发现覆着雪尘的城楼上铺满了人,有活人,也有死人。
守城的士兵有一半蜷曲在城堞下,已疲乏得打起盹;有的已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却没有伙伴察觉并为他收尸;还有一半缩在避风口,不时跺跺足,搓搓手,仍是不能祛除那钻入骨髓的寒冷;有支持不住的一头栽下去,在雪地里撞出一个夸张的人形,口鼻砸出血来,一溜溜地喷出去,很快被大雪掩盖得毫无痕迹。
“轰!轰!轰!”
巨大的声响震荡着沉寂如死亡的雪天,城楼上的士兵从半死半活的僵硬状态中惊醒过来。有机灵的士兵趴在城楼上向外张望,苍茫大雪的背景下,一切都被抹去了清晰的轮廓,视线似被白纱遮住,恍惚看见几个庞然大物正缓缓逼近城楼,仿佛从大海里爬出来的巨型鲸,登岸的一刹掀起了骇人的海浪。
“蜀军攻城了!”
歇斯底里的号叫便是那催醒士气的战鼓,能爬起来的魏国士兵都爬了起来,不能爬的,被同伴又踢又拽,实在叫不醒,便知他已死去,心里难过了短暂的一瞬,下意识地将尸体用力推去一边,为其他活着的守城士兵留出空隙。
“那是什么玩意儿?”有士兵悚然问道。
庞然大物近了,可以看见那物体高有七层,每一层朝向城墙处安了铁面板,上面嵌着巨大的铁蒺藜,像一颗颗锋利的狼牙,底下装着十六只大轮子。有上百个士兵在最下一层着力推着这庞然大物前进,原来是攻城所用的冲车,可其形制却比一般的冲车足足大了一倍,一共有四辆,每一辆都如一座移动的高山。
“好大的冲车!”
士兵们心胆欲裂,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战争武器,像咆哮的巨兽,用尖利的牙和遒劲的臂撕开了厚重的雪幕,携带着劈山的可怖力量,一步步撞向脆弱的城防。
“整兵,整兵!”守城将官挥舞起手中的红旗,嗓门喊得嘶哑了,出血了,却不敢放低声音。
守城士兵硬着头皮一拨拨靠近城堞,拍打活络僵硬的手臂,有的拉弓,有的举刀,有的搬滚木,有的扛石头。
一场恶战即将拉开血腥的帷幕。
攻城的蜀军和守城的魏军已经对峙了二十天。
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在蓄势待发时,蜀军兵出散关,翻过耸峙入云的秦岭山麓,悄无声息地挺近冬眠中的陈仓。那之后,魏蜀两边便展开了艰巨的攻守拉锯战。
蜀军的攻城方式不断地在陈仓城下变换花样,一开始是搭云梯强攻,魏军用强弓和火箭密集防守,云梯沾着火,呼啦啦一烧到底,许多蜀军士兵因此葬身火海。这种强攻因为伤亡太大,蜀军只采用了一次;后来蜀军又在城外搭起高出城楼的阔大木架,架上站立弓箭手,箭飞如蝗,直射得城上守军不得已蒙盾而走,守城魏军便在城楼上修高台,外边蜀军加高一丈,里边魏军加高两丈;再后来,蜀军又昼夜不停挖地道,想出奇兵突入城中,魏军便横着挖一条深沟,让两条沟形成丁字形,迫使蜀军的突兵不能深入腹地,让蜀军的攻城计划再次落空。
这场攻守之战虽极艰苦,可双方的死伤却很少,更像是一场军事谋略的实战演绎,而且蜀军的每一次攻城几乎都在运用机械,各种机械有的是常见攻具却加以改良,有的却是闻所未闻。
为了应付蜀军的机械攻势,陈仓守军费尽心力,滚木用完了,攻具用尽了,迫不得已,竟去挖坟冢,拆了棺椁临时拼凑成攻具。陈仓老百姓都说这是断子绝孙的龌龊阴事儿,挖人祖坟者日后不得好死,即便如此,蜀军攻城的器械仍然层出不穷,仿佛从一眼永不干涸源泉里涌出来的巨流,魏军现在只要听见吱嘎的机括声,头皮都会发麻。
这一次,蜀军又造出巨型冲车,庞大得令人瞠目结舌,魏国士兵不禁怀疑起来,蜀军统帅到底是在打仗,还是在展示他的机械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