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斗法豪强(12)
“嘭!”一块石头丢上去,砸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府门上,不知道哪里飞出一个鸡蛋,“噼啪”砸了个正着,油腻腻的蛋黄溅得一扇门像是长了霉菌,接着是一截白菜棒子、两个烂得发臭的橘子、三只破破烂烂的布鞋,把个将军府门变做了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
吼叫声、砸门声齐响俱发,人群仿佛亢奋的情绪传染了一般,粗红着脖子,抡圆了胳膊,冲口的脏话和顺手捡起的砖块破鞋一起抛了出去。
而在这澎湃的喧嚣中,却自远而近地传来了数声马蹄声,不过一会儿,数骑在门首停下,七八个腰配宝刀的亲卫拥着两个人分开人群,向那门前走去。
人群正在喧腾中,猛见来了陌生人,都自一愣,却见那领头两人,一人着绛红色窄袖便服,手擎腰间长剑,行动如风,劲健雄阔;一人白衣羽扇,眉目清朗,面容煞是好看。
有人认出来了,悄声道:“好像是左将军!”
刘备抬步上了台阶,见着门口撒了满地的烂白菜、烂鸡蛋,一股子酸臭味钻入鼻中。他厌烦地皱了皱鼻子,本想举手扪门,可那门环上还掉着黏稠的液体,不知是浓痰还是蛋液,他真是哭笑不得。
他嘲讽地摇头叹道:“法孝直过的好日子啊,不出二门,自有人给他送粮食!”他看了诸葛亮一眼,有些内疚地说,“早知道,你就别来了,这地方哪是人待的,你好干净,这里味儿重!”
诸葛亮听得好笑,持重地说:“不妨事,主公能来,亮也能来!”
刘备左右寻了一遍,到底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便向一个亲兵借来一把刀,也不拔鞘,擎起臂膀嘣嘣地敲得那门一片山响。
“开门,左将军领司隶校尉豫、荆、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刘备特来造访贵府!”他将自己的封爵官位大声吼出来,声音隆隆得好似晴天响雷。
那久闭的门嘎嘎开了,出来一个佝偻的司阍,瞧着来人果是刘备,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平日里刘备经常出入府第,他早已见熟了这张脸,知道他是主家的主公,又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今日忽现身府门,莫非是来解救府第危难?可瞧这目中含怒的模样,似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法孝直呢?”刘备叉了腰问。
司阍低声道:“在里面,小的给主公带路!”
“带屁的路!”刘备大喝道,“让法正那王八蛋滚出来,他不出来,孤便在此等他,看看他面子到底有多大!”
司阍的脸又白又青又红又紫,弯着乌龟身体,兔子似的射了进去。
门外示威的人群都看得稀里糊涂,只见刘备黑着面,手里拎着那把敲门的刀,像个刑场上的刽子手。
才一会儿的功夫,那法正果然从门后跳出,慌里慌张地一拜:“主公!”他显是多日不曾出门,衣着极是随便,因太着急,脚上的鞋子靸了一半,面色又灰又青,目中深藏着憔悴。
刘备一瞪眼睛:“王八蛋,你肯出来了?好大面子,非要孤亲自来请你!”
“法正不知主公驾到,有失君臣之礼,请主公责罚!”法正萎靡地说,他精神很不好,说话也有气无力。
刘备用力哼了一声:“孤能不来么,你自己看看,你惹了多大的事!”他指着那一众人,“棺材都横在门口七八天了,什么叫民愤,什么是众怒,你明白了没有!”
法正畏葸地说:“明,明白……”
“你不明白!”刘备一口啐在他脸上,“你若明白,怎会行动莽撞不知后果,怎会让百姓堵门抗议,惹得满成都人都来看笑话,你法正不怕丢脸,孤怕!”
法正畏缩地垂下头:“主公,正、正……”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说,妄行擅举,恃宠而骄,急刻放恣,没有一丁点的谦恭退让,孤真白认得你了!”刘备越说越气,揪住法正的衣领,扬手一甩,“啪!”响亮的一个耳光便打将下去。
法正被打蒙了,半边脸立刻肿胀起来,他呆愣着只是捂住脸,刘备却似还不解气,提起手中的刀挥舞着劈下!
“主公!”诸葛亮慌忙去拦阻刘备,可哪里挡得过刘备的力气,刀已砍在法正的肩上,痛得他叫了一声,底下的人群也跟着惊叫了一声。
刘备的第二刀又砍下,他下意识地一躲,刀擦着法正的背斜砍而下。刘备一脚飞起,将他踢进了门里,再举刀削向法正的脑袋,法正吓得白了脸,拼了命朝里跑,两人好似老鹰捉小鸡,你追我逃,竟奔到了内宅中。满府的人见刘备咬牙切齿地追着法正砍杀,心里都怕得发抖,哪个敢去劝阻。
“主公!”法正实在跑不动了,他撑着庭院里的一棵树连连喘息,“你就杀了我吧!”他索性一骨碌给刘备跪下了。
垂下的眼睛瞧见地上的刀影,仿佛一钩夺魂的鬼爪,一股劲急的风从头顶上空卷过,法正打着寒战闭上了眼睛。
“主公!”诸葛亮急赶着跑来。
刘备仍是恶声相向:“王八蛋!老子剁了你!”手腕用力,那刀裹着旋风劈向法正的脑门。
“主公息怒!”诸葛亮死命地格住刘备的手臂,他疾声喊道,“孝直何大罪,主公何大怒!”
刘备似被诸葛亮这声喊叫惊醒了,重重哼了一声,慢慢地放下了手,举手一扔,将那刀狠狠掷在地上。
听得当啷一声,法正浑身打了个哆嗦,却见一把刀横在手边,寒光冷洌的刀刃露出鞘中一寸,他这才意识到刘备根本就没有拔刀,不然,凭着刘备的勇武,那砍在肩上的第一刀早就将他劈裂成了两半。他又惊又疑,胆怯地望了刘备一眼,却只看见烈火一般的愤怒,吓得他再次低下头。
诸葛亮瞧着这一对君臣,刘备气得面如赤肝,叉着腰像一只打鸣的公鸡,法正跪得如同蔫了的老黄瓜,头发散了一半披在脑后,乱蓬蓬的像是个炼丹走火入魔的老道,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他越看越好笑,忍了笑劝道:“主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动此大怒,孝直又非大奸大恶,刀兵不长眼,若一不慎,伤损毁瘁,俟后主公岂不哀悔?”
“有不慎才好,混账东西!”刘备喷着冒烟的鼻息。
诸葛亮摇头一叹,走去拉起法正:“孝直,快带主公进屋去!”他又对刘备说,“主公,有何责怨谯让当掩门而叙,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
法正怯怯地喊了一声:“主公!”
刘备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朝那内堂走去,法正弯了腰亦步亦趋,活脱脱像是刘备的长随。
才进得内堂,刘备便竖着一个山峰般的背对着法正,法正不敢吭气,悄悄将门关了,影子似的缩在刘备背后。
“主公……”声音像帐里饥饿的蚊子,贴着床帏守着最后一口呼吸。
刘备没动弹,宽厚的背仿佛阻遏洪流的河堤,狂潮不断地冲刷碰撞,堤坝却始终坚韧不倒。
两人像是门前的石阙,默守着压抑的安静,空气里沉淀着火山爆发的力量,似乎只需要一个火星点子,所有的压抑便会勃然爆炸。
法正的脊梁全都汗湿了,他怯然的目光只敢在刘备的肩膀以下游弋,很担心一不留神便碰撞上刘备刀剑一般犀利的眼神。
被堵在家这些日子,他天天盼着刘备来救他,可望穿秋水,翘首以盼,却盼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主公,而不是他臆想中不顾一切护佑自己的朋友。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得刘备轻和地呼他:“孝直……”
他散乱的神思一惊,抬头看见的仍是那样的背,却似被水漫洇过的刚直线条,变得柔和了:“孝直,我很感谢你!”
法正更为惊诧,他迟迟地还不知怎么回答时,刘备又说道:“如果没有你,刘玄德得不了益州,如何能横跨两州,成此基业,幡然翱翔!”
他微低了头,似在轻轻地叹息:“自与你相识,你舍刘璋而归我,甘冒毁家灭身之险,不计后果与刘备生死相从,刘玄德欠了你天大人情,我不仅视你为近臣,更把你当朋友!”坚实的后背轻轻一颤,“有孝直为友,乃人生极乐,孝直秉性直率,不拘小节,与之共游,畅快如饮醇酒,酣酣然沉醉忘归,刘玄德能得此友,夫复何憾!”
法正不知刘备为何说这些话,他听得伤感动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淬了麻沸散的细针,软而麻的感觉渗透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