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蛇蝎心肠(七)
“毒王宗”弟子长于用毒、短于武功,韩残更料不到乐之扬非但神志未失,还能出手反击,稍一愣神,乐之扬巧劲一拽,韩残脚下踉跄,摔了个恶狗抢屎,铃铛脱手,滑到乐之扬身边。
韩残又惊又怒,不及爬起,忽见乐之扬抓起铃铛摇了起来,声音缓急不定,韩残一听,面无人色。这铃声不是别的,正是驾驭蛊傀的秘术,放眼毒王谷中,通晓秘术的也不过五人,除去乌有道一家四口,便只有韩残懂得摇铃之法。
乐之扬摇起铃来,非但韵律无误,手法更是精妙入微。蛊傀应声暴起,冲向韩残,想要靠近,又觉迟疑。韩残慌忙坐起,解下葫芦,将酒淋在头上,一股药气弥漫开来,蛊傀又后退数步,流露畏缩之意。
酒中药物能使蛊傀厌恶,韩残丢了铃铛,唯有遍洒药酒,让蛊傀不敢近身。他稳住蛊傀,张嘴高叫:“来人……”话没说完,乐之扬甩出蟒鞭,勒住他的脖子,运劲一扪,韩残吐舌瞪眼、面红耳赤,稍一挣扎,就昏厥过去。
乐之扬松一口气,放开皮鞭,手心又痒又疼,低头一看,手掌乌黑,再看蟒鞭,才知鞭上有毒,慌忙转阴易阳,内力所过,手心黑气退去,恢复平常红润。
乐之扬双足残废,原本心灰意冷,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忽又生出莫大的勇气。当下从韩残身上取下钥匙,打开铁栅,而后摇起铃铛,蛊傀纷纷跳上前来、低头蹲伏。
乐之扬挑了一个魁梧的蛊傀,爬到它背上,一手勾住脖子,一手轻轻摇铃。那蛊傀应声跳起,驮着他冲出石洞,其他数名蛊傀,也是懵懂跟随。
洞外冷清无人,这时恰逢乌有道受了叶灵苏的胁迫、出谷未归,其他弟子也赶到石阵外观望。乐之扬骑着蛊傀东奔西走、不见有人,正觉纳闷,忽见远处一个红裳女子,举袖擦眼,似在哭泣。
乐之扬冲口叫道:“嗨……”那女子应声掉头,乐之扬诧道:“蝎夫人!”
蝎夫人死了儿子,又遭丈夫抛弃,所以不管乌有道的死活,只是面对儿子的尸首伤心,忽见乐之扬骑着蛊傀,惊得只想尖叫,奈何无法出声,指着乐之扬浑身哆嗦。
“蝎夫人!”乐之扬病急乱投医,“朱微在哪儿?”眼看蝎夫人不答,又加一句,“朱微就是公主?”
乌子都之死,全因乐之扬一行闯入毒王谷。蝎夫人恨他入骨,别说口不能言,就是没成哑巴,也断不会说出朱微的下落,她心中火苗蹿起,扯出“天蝎鞭”刷地向前抽出。
乐之扬忙摇铃铛,身下蛊傀伸手抓向鞭梢。蝎夫人一抖手,鞭梢缠住蛊傀手腕,她摁下机括,毒烟喷涌、毒针乱飞。
铃铛声响,蛊傀闪电后退,蝎夫人给它一拽,虎口迸裂,鞭子脱手,险些一头撞在地上。
毒针一大半落在蛊傀身上,乐之扬相隔太近,也中了两针,急忙转阴易阳,将毒质送出体外。
蛊傀百毒之身,不惧毒针、毒烟,乐之扬一摇铃铛,蛊傀齐拥而上,捉住蝎夫人的四肢,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
蝎夫人脸色惨白,乐之扬放下铃铛,说道:“蝎夫人,我无意伤你,只想找到公主。”
蝎夫人默不作声,眼中透出轻蔑。自从进入“毒王谷”,乐之扬吃足苦头,积了一肚皮怒气,见她冥顽不灵,大感恼火,说道:“你若不说,我一摇铃铛,你猜会怎样?”
蝎夫人仍不作声,乐之扬脸色一沉,举起铃铛摇了两下。蛊傀一齐发力,蝎夫人四肢剧痛,似要与躯干分家,她惊慌恐惧,偏又无法出声,唯有张开嘴巴,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乐之扬见她模样古怪,停下铃铛问道:“怎么样?肯说了么?”
蝎夫人努力张嘴,仍是嘶嘶发声。乐之扬只觉奇怪,凝目一瞧,但见她从舌至喉肿胀发紫,上面布满细小孔洞,乐之扬不知她为“无影蛊”所伤,可也看出蝎夫人喉舌受创,不由醒悟道:“你不能说话?”
蝎夫人拼命点头,乐之扬又问:“你知道公主在哪儿?”蝎夫人接着点头,乐之扬喜不自胜,又问:“你肯指路么?”蝎夫人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乐之扬摇动铃铛,蛊傀放开蝎夫人的右手。蝎夫人眼珠乱转,向乐之扬身后一指。乐之扬回头望去,蝎夫人趁机向腰间一摸,从百宝囊里掣出一只铜铃,小巧精致,用力摇响。
蛊傀应声放手,蝎夫人落回地面,手中摇铃不绝,乐之扬坐下的蛊傀团团乱转,几乎将他甩下肩头。
乐之扬忙摇铜铃,蛊傀停止转动。蝎夫人也同时摇铃,身边的蛊傀扑向乐之扬,还没扑到,乐之扬铃声又起,众蛊傀一转身,忽又扑向蝎夫人。蝎夫人忙又使劲摇铃,阻挡蛊傀来袭。
蛊傀是乌有道辖制“毒王宗”弟子的利器,除去调教蛊傀的韩残,只有妻妾儿子通晓摇铃秘术。蝎夫人习练已久、手法娴熟,乐之扬初学乍练,然而精通音律,摇起铃来毫不逊色
两人隔空交锋,两边铃声乱响。蛊傀无所适从、团团乱转。蛊傀一举一动,都在蛊虫操纵之下,蛊虫听到铃声,进而驱使蛊傀,韩残与其说是调教蛊傀,不如说是调教蛊虫。如今两种铃声同时响起,指令截然相反,蛊虫不知所从、乱成一团。那铜铃用秘法打造,所发之声令蛊虫又爱又怕,一听便会亢奋莫名,倘若训练有素,尚可自行节制,偏偏这些蛊虫长大未久、习性未成,铃声频频反复,登时癫狂起来,乱蹿乱动,乱钻乱咬。
蛊虫造反,宿主顿也失控,蛊傀浑身抽搐,七窍间各各流出血水。蝎夫人久在“毒王宗”,见过蛊傀发疯的情状,见状肝胆俱裂,奈何口不能言,无法说服乐之扬罢手,胡乱摇了几下铃铛,突然转身就跑。
乐之扬不知蛊傀习性,只想知道朱微下落,见蝎夫人逃走,忙摇铃铛,催促蛊傀追赶。蛊傀行动如风,赶上蝎夫人,七手八脚地将她举了起来,蝎夫人来不及惨叫,数个蛊傀一齐发力,声如裂帛,将她扯成四块。
乐之扬大惊失色,他所发号令,只是捉住蝎夫人,并非下令蛊傀加害。他看一看铃铛,挠着脑袋,莫名所以,不想蛊傀尝到人血,凶性大发,忽然纷纷怪叫,掉头向他冲来。
乐之扬来不及细想,忙摇铃铛,对面蛊傀不停,反而来势更快。乐之扬一时傻眼,猛可想起坐下蛊傀,急急摇铃,喝道:“快逃!”
那蛊傀未尝人血,尚无同类那般疯狂,听到铃声,转身狂奔。其他蛊傀紧追不舍,双方一逃一追,一阵风冲进石阵,石阵错落零乱,巨石残像,不时遮挡去路。
这么绕来绕去,不多一阵,甩开追兵。乐之扬摇晃铃铛,号令所骑蛊傀止步,谁想蛊傀闻如未闻,仍是狂奔不已。乐之扬无计可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蛊傀疯了么?”想到蝎夫人的惨死,渐渐有些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仍是一筹莫展,更要命的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蛊傀的双手攥住他的双腿,双方浑如一体,除非乐之扬斩断双腿,否则根本无法摆脱。
蛊傀行止混乱,此刻只记得“逃跑”的号令,故而一味狂奔,没头没脑地冲出石阵。大群“毒王宗”弟子守在谷口,还没明白过来,蛊傀越众而出,跳入湖里,“天机三轮”埋没水中,正好成为它踏脚之处。
众弟子大声鼓噪,来不及追赶,其他发疯的蛊傀也跟着铃声冲出石阵,见人就杀,流血满地。蛊傀见血越多,越发疯狂,岸边成了屠场,众弟子忙着保命,再也顾不得乐之扬了。
蛊傀踩着出水的铜轮、机括,一溜烟跑过湖面,跳上左面湖畔。上岸后仍不停步,乐之扬几度阻止、均告失利,眼望着蛊傀跑向谷外,距离朱微越来越远,心头一急,丢了铃铛,捂住蛊傀双眼,大声吼道:“停下,快停下……”
蛊傀无法视物,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脚下奔跑不止,转过一道山梁,突然脚下一虚,嗖地掉落深谷。
乐之扬弄巧成拙,叫苦不迭,耳边狂风怒号,身边山崖草树一闪而过,猛地浑身一震,只听一连串骨骼碎裂之声,乐之扬摔出老远,两眼发黑,骤然失去知觉。
过了不知多久,乐之扬神魂归窍,苏醒过来,只觉浑身发冷,腿上的蛊虫蠢蠢而动,已经到达腰腹之间。
这一惊非同小可,乐之扬忙运内功,转阴易阳,待到逼退蛊虫,他也遍体阳和、气力滋生,用力挣扎起来,但觉浑身固然酸痛,倒也没有折筋断骨。他满心诧异,环视四周,忽见不远处躺着蛊傀尸体,摔成一滩肉泥,黑血满地流淌,血中的蛊虫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可怖之极。
乐之扬定一定神,猜想必是蛊傀在下,仗着惊人脚力,化解了下坠势头,自身骨肉成泥,乐之扬得它垫背,反而侥幸存活。
再看四周,悬崖摩天,竟是一个地底绝谷,上方天宇一线,离地约有百丈,岩壁陡峭,滑不留足,乐之扬纵然双腿没瘸,上去也是大为不易。
乐之扬呆呆看了半晌,回望蛊傀尸体,心想:“就此摔死,倒也是福气。总好过困在这儿,纵不饿死,也会愁死。”
谷底泥土松软,乐之扬用手挖一个坑,将蛊傀尸体埋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道:“这位老兄,你我互不相识,但你好歹救我一命,区区在此谢过。唉,你死了还有人掩埋,我死了,只能暴尸露骨,任由虫咬鸟啄……”
说到这儿有些伤感,这些日子,他几经磨难,早已看淡生死,尽管身处绝谷,却无当日牢狱中那么悲愤绝望。只是叹了一口气,横身躺卧下来,可又害怕蛊虫上行,不敢睡得太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运功弹压蛊虫,好在他所修内功,《灵飞经》和“转阴易阳术”都是出自道门,谷神不死,绵绵若存,只要修行足够,起坐卧立均可运功,纵然半梦半醒,体内真气流转如法,稍有异动,即刻惊觉。
乐之扬运功良久,醒来一团漆黑。他盘坐于地,呆呆出神,想到朱微陷在谷里,与恶人为伍,便觉椎心滴血、痛不可忍,又想到冲大师要利用她挟制宁王,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加害,可是朱微外和内刚,倘若宁死不屈,大有可虑之处。叶灵苏等人也不知还在不在谷里,花眠中毒,反成累赘,若是强行入谷,恐怕凶多吉少。叶灵苏性子决绝,不会知难而退,若有三长两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反复思索,脑子里朱微、叶灵苏轮番来去,犹如走马灯一般,他愁上添愁,恨不得死了才好。
不知不觉,头上的天光明亮起来,光白里透出一抹粉红。乐之扬只觉饥饿,左顾右盼,谷里横直不过二十余丈,一盏茶的工夫就能爬完。他找遍四周,不见活物,地上光秃秃的,草木也是极少,唯有山崖背阴的地方,长了许多蘑菇,色泽甚是浓艳,或是银灰,或是金黄。
乐之扬听人说过:山野蘑菇,鲜艳者多有剧毒。此间“毒王宗”盘踞已久,若有毒菇,也不奇怪。
乐之扬犹豫良久,实在饥饿难耐,寻思吃也是死、不吃也死,与其饿死,不如饱死,管它有毒无毒,饱餐一顿再说。这么一想,双手抓起蘑菇,大咬大嚼,须臾填满肚子。